這條清溪很大,夏季狂風暴雨后漲水,它又是一條湍急的小河。
正午過后,是夏季最炎熱的時候,本來就人煙稀少的大山深處,更看不見一個人影,連山鳥也都隱身濃陰,屏聲靜息,只有一聲聲蟬鳴,在滾滾熱浪中吶喊,不知道它們是被熱得痛苦地呼嚎,還是對酷暑摯愛得放聲高歌。
夾岸青山,野花時現,清澈的溪流在綠蔭中歡快流淌,黑白卵石鋪底,水面不時有幾朵從山澗里帶出來的夏花的花瓣,二三只水禽在急流波浪里,一上一下地沉浮,偶爾潛入水里,叼起一條小魚。溪水沿著回環往復的山腳流淌,儼然給大山劃定的界線;岸上有沙石灘、沼澤地和雜樹林,疏密相宜的林間地上野草茂盛,如蓬如毯。
山陰和樹陰重疊下,溪水岸上的草叢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釣魚老人。
二棵高大的樹木傲然屹立,溪水在此轉了一個大弧度灣,匯積成了幾乎靜止的深綠的潭池,仿佛一路小跑的清溪有些累了,在這里躺下休息一會兒。對岸的一半有如從水中拔地而起的石壁,讓人想到“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雄偉險峻;另一半是密林掩蓋的陡坡。粗壯的樹干微微地向幽潭傾斜,茂盛的樹冠仿佛張開的巨傘,樹下清樾寬敞又空亮。
釣魚老人坐在一塊表面平滑光潔的大石上,不規則的石角仍然保留著它原始的粗糙;看樣子這石面的平亮是常年累月坐擦出來的。“水滴石穿”,不知道這個釣魚老人在這里坐過了多少個日夜。
他面前長滿了青青的岸草,再往下的野草中,透明的清水淹沒著又一塊平光的石板。釣魚的人都知道,這是水跌下去后,又一個靠近水面的釣位。他黧黑的臉上,深深地刻下歲月風霜,褶皺縱橫交錯。釣魚竿是用竹竿做成,油黃錚亮,柔韌細長,大蒜中間的粗莖當釣魚漂子,漁線失去了色澤,好幾處已經磨損打結,近乎連環般地曲屈,誘餌是鄉下茅廁里蠕爬的蛆蟲。我問他為何不用蚯蚓,他說蛆蟲好打撈也容易掛鉤,蚯蚓太長太滑,不好捉住又不好掛在鉤上。他釣起來的魚放在旁邊的半沉入水中的漁簍里,有鯽魚殼,桃花斑,地爬虎,溪石斑,麥穗子和鲹子白條。
看著他專心致志的樣子,我能夠斷定,不僅現在,包括一年四季中的任何一天,這整整一條蜿蜒曲折溪流上,只有他獨自一人安享釣魚的樂趣。因為好奇,在顛簸的山路上,我刻意地觀察過,自從進入山中,方圓幾十里看不見一戶人家。
這釣魚老人是從哪里來的?我疑惑不解地問他家住哪兒?他似乎遇到過很多次我這樣的提問,漫不經心地左手一抬,指著前面的一座大山,說就在山的那邊。他說他老伴害了一種怪病,渾身上下瘙癢,如千萬只螞蟻啃嚙,片刻不得安寧;但只要吃了這條溪水里的魚,就很少發作;所以他每天都要翻過山嶺,來這里釣魚,不論春夏秋冬,也不管風雨交加還是烈日炎炎。
他說以前還能釣到“石縫子”,這種魚不足二寸長,形體像黃骨魚,只是沒有嘴巴兩邊和頭頂上面的三根尖硬的利剌,全身為黑色或暗灰色。曾經賣得瘋狂,買得瘋狂,吃得也瘋狂;吃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不過更鮮滑細嫩一些,仿佛落口就化,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和牙齒仔細觸摸絨軟小剌,它只有一條脊骨剌,除了略大的頭,身上的肉很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小魚從每斤四十元,一路飆升,像孫悟空翻的“筋斗云“,到八十元,一百二十元,二百六十元,五百元。有人央求和利誘過他,請他在溪流中下網捕撈,但被他婉言謝絕了。到最后,出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了,聽說已經絕跡。
蒂爾筆下的野鴿是幸運的,至少還有遺骸珍藏和文字記錄,供后人緬懷嘆息;*而這棲身于水底石下的小野魚,卻什么都沒有留下,似乎不曾來過這個藍色的星球。
我忽然想到了那個叫“小龍蝦”的水中硬殼動物。面對著一盆盆它的紅色軀體,絡繹不絕的食客,全都變成了饕餮,這小小的動物,不僅沒有日漸稀少,反而如燎原野火,越吃越多,這需要多么強悍的生命力和繁衍力啊!
熱浪不時卷進濃陰里,碧潭散發出的涼氣又將它們趕了出去。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憂郁,又似乎有些欣慰,慢慢悠悠地說:“啥事都不能做絕了,積點陰德,別看這水里的魚多,再小再野,也是一條命。給它們留條生路,其實就是在給自己留條后路,心里面安穩?!?
“叭叭”地抽了幾口旱煙,他自言自語似地說,很久以前,他還小的時候,這深山里住著幾大灣子人家,算得上人煙稠密,聽長輩們說:和他家同一個屋場里的壯漢有一手絕活:捉甲魚。遠近幾十里,無論哪一條河流,哪一個堰塘,他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甲魚躲在哪兒;不論哪一家需要招待貴客,給他送一瓶酒或一盒煙,請他幫忙捉甲魚,他都欣然接受,一逮一個準,從不放空。但好景不長,那壯漢突然得了一種怪病,雙手和胳膊長滿了大個大個的烏疔,像結的紫黑葡萄;找了不少醫生治,也不見效。有人給他出主意,說他抓甲魚讓幾條河里的甲魚都絕種了,這是報應,是甲魚精對他的懲罰報復;再搞下去,老天爺也不會放過他。于是,他在一個夜晚,跑到河邊,面朝河水跪下,磕頭求饒,指天發毒誓,再也不敢惹甲魚了。也真奇怪,從此他的怪病不治而愈。
他右手須臾不離釣竿,伸出左手在草叢中抓了幾個野果,洗都不洗,就放進嘴里。對我說:“好吃,你嘗嘗,沒有毒?!蔽疑砼缘牟輩仓校环N野草上結著扁圓的果子,表層由無數個獨立的半頭小圓,未熟的為黃色,將要成熟的為紅色,已經成熟的是紫黑色,模樣很像長在剌棘上的覆盆子,它卻長在草莖頂上;吃在嘴里,酸甜味綿軟得有氣無力,像是羼了細沙、染了顏色的糨糊,吐出來的口水有如桑椹的烏紫。
越過輕吟淺唱的清溪,對岸山林擁翠堆碧。他又指著溪流那邊的岸邊灌木林說:“羊不奶也熟了,比這猛子還要好吃,又甜又酸。”他的視力太厲害了,半隱在密葉間的細小野果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盯著他指的位置,凝望了好久,才在紛繁重疊的灌木叢,看到小指頭上節般大小的、紅白相間的、表皮麻麻點點的“羊不奶”。
在燦爛輝煌的唐詩中,我念念不忘這樣一首詩:“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蔽艺f不清為什么,總覺得這個衣衫襤褸、歲月艱難的釣魚老人,和飄逸灑脫的劉眘虛有某種朦朧的神似。
漁簍子里大約裝了百十條小野魚,估計有一斤重。時候還早得很,他卻抖開破舊變形的草帽,隨便扣在頭上,伸了伸手腳,握著釣竿,背著漁簍走了。
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在仿佛能看見閃閃火苗的地上步履蹣跚,踽踽獨行,直到消失在伸向山巔小路的綠陰里。
《夏游記趣?趕了八十五英里路才吃到早餐》摘錄: 這批一波接著一波往北往南移居的野鳥仿佛形成一條流動的河流,真是遮天蔽日……? 這條“河”至少有一英里寬,兩百四十英里長,含二十多億只野鴿。誰都無法估計這片地方曾經住過幾十億只旅鴿,現在卻連一只都找不到了?!罋⒁傍澇蔀榇笊狻@樣濫殺濫捕三十多年,只剩下一只旅鴿是活的。那便是馬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動物園籠中的一只雌鴿,現在是華盛頓國家博物館加上底座的標本之一。它是一九一四年九月一日去世的,從此全族絕滅了。
2022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