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小姐：

你好！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感謝你對我的信任，肯將自己的情感困惑告訴我。

在信中你說，目前的你，正處在對前男友和現(xiàn)男友該如何選擇的兩難之中：前男友，長相一般，缺點一堆，但你對他依然心動，為他的某些魅力所吸引；現(xiàn)男友，溫暖清秀，待你極好，但有些幼稚，與之交流有障礙，思想上存在分歧。

面對這種兩難，你表示不可能與前者復(fù)合，但那種因為前者的存在而產(chǎn)生的動搖讓你對后者心懷愧疚。對此，你給自己出臺了兩種方案：一是調(diào)整自我，遺忘前者，繼續(xù)后者；二是放棄二者，審視自我，修煉自我。無論以上哪種方案，你都認為自己是存在問題的，甚至是底線出了問題，因此倍感煎熬。帶著這份煎熬，你寫下了給我的信。

樹小姐，實不相瞞，我已經(jīng)很久沒談戀愛了，但友人卻說我好像天天在談戀愛。天天談戀愛的我，吝嗇于把時間用來思考愛情，因為很久以來，愛情于我，要么是一件俗物，要么是一個理想。

作為俗物的愛情，離不開鮮花、情書、禮物、甜言蜜語以及二十四小時開機，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變成會讓我渾身不自在的負累；作為理想的愛情，需要偶遇、默契、彼此會心以及相對獨立的自由空間，而這，無非是一幅近乎虛無的幻景。前者，不屑為之；后者，無力為之。

所以，我還是個“單身汪”?！皢紊硗簟钡奈液蛢呻y中的你，很難說，誰更失敗。不如，就讓我們帶著一種失敗者的虛心來向先哲們討教一下什么是愛情。

討教之前，我不得不事先說明，愛情是很個人的實踐性體驗，每個人只能通過自己的遭遇來得到這種體驗，每個希望從先哲那里尋找愛情秘鑰的人，唯一得到的只能是失望。因此，我不認為這封信會帶你走出迷途，我們不過是在探尋愛情這條幽徑中有緣結(jié)伴的友人。那么，我們這就上路吧。

不知你有沒有讀過柏拉圖的《會飲篇》？即便沒讀過也不要緊，我相信你一定聽過類似這樣的說法：

最初的人是球形的，有著圓圓的背和兩側(cè)，有四條胳膊和四條腿，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圓圓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圓圓的頭，兩張臉分別朝著前后不同的方向，還有四個耳朵，一對生殖器，其它身體各組成部分的數(shù)目也都加倍。

據(jù)說，這樣的人，有三種性別，男人、女人、陰陽人。男人是太陽生的，女人是大地生的，陰陽人是月亮生的。這樣的人，體力旺盛，精力十足，以至于試圖跟諸神造反。宙斯為免于人類帶來動亂而又不至于將人類毀滅，就想出了一個策略——將球形人劈成兩半，并將他們的生殖器移至前面，來確保生命的繁衍。

被劈成兩半的人，非常想念自己的另一半，并渴望與自己真正的另一半結(jié)合。這種想念和渴望，對于戀愛中的你，應(yīng)該并不陌生，那就是愛情的表征。也就是說，愛情的最初動力源于對自我完整性的渴求。我們只能通過愛情來“醫(yī)治被分割了的本性”，讓我們回歸到原初的完整和圓滿。

然而，我們所面臨的困惑不在于不相信愛情之美好，而在于什么樣的愛情才是美好的，才是值得投入并追求的。

有一種世俗之愛，關(guān)注肉體和其他外物而非靈魂。在這樣的愛情里，一切誓言都是偽誓，所有甜言蜜語都是謊言，一旦對方年長色衰、名凋利隕，愛便隨之褪色。

另一種是屬天之愛，追求心靈的契合，靈魂的呼應(yīng)，不論金錢與容貌。這樣的愛讓人知恥尚勇，在這樣的愛的推動下，一個人只想做最好的自己，“心甘情愿獻身于對另一個人的侍奉，相信通過他能夠增進自己的智慧或其他任何美德”。懷抱這種希望的人，愛情縱然失敗也不足為恥。因為在愛值得愛的人的過程中，施愛者已經(jīng)從愛中體會到了快樂。當然，這樣的施愛者給予被愛者的愛一定是恰當?shù)?、?jié)制的。

我們現(xiàn)在不妨總結(jié)一下：愛情追求的是自我整全的實現(xiàn)，這樣的愛情視靈魂重于其他，在這樣的愛情中，施愛者會得到源于被愛者的“光照”，從而使自己變得更好，更接近于整全，哪怕二者并未真正結(jié)合。

這時，你大概會明白一件事，你的自我修煉與愛情本身并不矛盾，恰恰相反，在真正的愛情中，你才會更好地走向真正的自我——那個你口中所向往的美好的自我。

既然你并非以完善之人走進愛情，也就沒有權(quán)利要求對方如此。由兩個并不完善的人所經(jīng)營的愛情往往離那個美好愛情還有一定距離。因此，前男友的諸多缺點，現(xiàn)男友的不時幼稚，并不能構(gòu)成取消愛情的理由，除非那種缺點十分致命，那種幼稚實在難忍。而這，畢竟是我這個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目前，我們發(fā)現(xiàn)，愛情介乎美丑之中，好壞之間。愛神應(yīng)是作為精靈往來于天地，為神與人傳遞消息。

當初，阿佛洛狄忒（愛神）誕生時，諸神設(shè)宴慶祝，他們中間有技藝神之子資源神。晚宴剛畢，貧乏神來到門口行乞，因為他聽到里頭有歡聲笑語。資源神多飲了幾杯瓊漿——當時還沒有酒——喝醉了，信步走到宙斯的花園里，倒頭昏沉沉地睡去。貧乏神所缺的就是資源，心里想著要和資源神生一個孩子，就跑過去睡在他的旁邊，于是就懷了孕，她懷上的就是愛。因此，愛成了阿佛洛狄忒的跟班和仆從，因為他是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投胎的，此外他生性愛美，而阿佛洛狄忒就是美本身。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出，愛有源自父親資源神的稟賦，追求善和美，但也有源自母親貧乏神的無知。愛所要做的就是擺脫無知，走向智慧、善和美。我們可以簡單將上面說過的追求自身的完整性理解為“善”，將節(jié)制理解為“智慧”，那么，又該如何理解“美”呢？柏拉圖告訴我們，美有層次之分：

1.形體之美，不可耽溺，慎重對待；

2.心靈之美，培養(yǎng)高尚情操和品質(zhì)；

3.體制之美，發(fā)現(xiàn)各種美的聯(lián)系與貫通；

4.知識之美，最高審美境界，看到如此純粹之美，自覺不受金錢美色之誘惑，且會加速自身美德的培養(yǎng)，直至成為不朽之人；

5.美本身，永恒存在，無始無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愛的行為就是孕育美，既在身體中，又在靈魂中?！倍斘覀兺ㄟ^愛認識到美本身時，會獲得最大的幸福感。

在這里，你可能要感慨了，這樣的愛情太美好，我作為一個戀愛中人為何難以體會到呢？

作為一種否定性參照，我們不妨來看看并不美好的愛情是怎樣的，或者說“假愛情”是怎樣的。這就需要我們翻開《愛的藝術(shù)》一書了。

弗洛姆認為，假愛情的第一種形式是偶像化的愛情。這樣的愛情，你應(yīng)該也不陌生，這在小說和偶像劇里經(jīng)常見到，即將所愛之人當作一切幸福的源泉去崇拜，從而失去自我覺悟的能力。在這樣的愛情里，一個人只能逐步失去自己，而非實現(xiàn)自己。并且，如此盲目崇拜必會導(dǎo)致失望的產(chǎn)生，畢竟對方是人，而非完人。失望一旦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隨之而來。于是，假愛情的美好不復(fù)存在，直到下一次假愛情的來臨。如此這般，惡性循環(huán)。

另一種假愛情的形式是多愁善感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只存在想象之中，完全是一廂情愿的白日夢，以至于沒有對方的回應(yīng)似乎也并無不可，反而當這種愛情關(guān)系成為了現(xiàn)實中的真實關(guān)系時，假愛情就僵化了。多愁善感式的假愛情還表現(xiàn)為將現(xiàn)在推到過去或者未來，當一對戀人只能通過回憶過去的愛情來深受感動時，恰恰證明，此時他們之間并沒有愛；同樣，當二者將愛情的幸福建立在對將來的展望時，無非是將愛情當作緩解孤獨的精神鴉片，亦無愛。

除了假愛情值得我們警惕外，有一種幻想也要注意——愛情意味著沒有沖突。規(guī)避沖突的結(jié)果只能是讓彼此變得虛假，讓愛情逐漸流失，真正的做法是要直面沖突，運用智慧化解沖突。在化解的過程中，使雙方得到凈化，變得更好。

那么，你或許想問，我怎么判斷我之愛情的真假呢？

弗洛姆告訴我們，“愛情的存在只有一個證明：那就是雙方聯(lián)系的深度和每個所愛之人身上的活力和生命力。這也是我們所能看到的愛情的唯一成果。”

愛情是積極的，首先是“給”，而不是“得”?！敖o”體現(xiàn)的是一種自我的活力和富裕，體現(xiàn)的是一種愛的能力。在“給”的過程中，既提高了自己的生命力，也提高了對方的生命力。相反，“如果你在愛別人，但卻沒有喚起他人的愛，也就是你的愛作為一種愛情不能使對方產(chǎn)生愛情，如果作為一個正在愛的人你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被人愛的人，那么你的愛情是軟弱無力的，是一種不幸?！蓖瑯?，樹小姐，如果對方給你的愛不能喚起你對他的愛，那么，這樣的愛情力量有多大，你們之間有多愛，就需要你自己掂量了。

在這里，我想起了你在信中所說的，你之前是個極其感性的人，僅憑一腔熱情做事，后來成熟之后才學(xué)著理性思考。想必，愛情的積極性在你這里也是有的，你也絕非吝于給予的人。然而僅憑一腔熱血是不能很好地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大概你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因此漸漸學(xué)著理性思考。我想說，這樣很好，因為愛情要求人具有成熟的性格。唯有如此，才能使你的愛情具備弗洛姆所說的諸多要素——關(guān)心、責(zé)任心、尊重和認識。

對于關(guān)心和責(zé)任心，想必你也有一定了解，在此我就不再贅述。倒是“尊重”和“認識”，似乎需要我們細細思考一番。

關(guān)于尊重，弗洛姆說：

尊重就是要努力地使對方能成長和發(fā)展自己，因此尊重絕無剝削之意。我希望一個被我愛的人應(yīng)該以他自己的方式和為了自己去成長、發(fā)展，而不是服務(wù)于我。如果我愛他人，我應(yīng)該感到和他一致，而且接受他本來的面目，而不是要求他成為我希望的樣子，以便我能把他當作使用的對象。只有當我自己達到獨立，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獨立地走自己的路，即不想去控制和利用別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尊重對方才成為可能。

也就是說，那個和你匹配的人，其實與你并無多大關(guān)系，他在成為他自己，你在成為你自己，你們需要的僅是某一次相遇，然后就那樣自然地合適地走在了一起。這時，你們無需做對方所要求的那個人，因為你們本身就是獨立自由且相互匹配的。

關(guān)于認識，弗洛姆說：

我必須客觀地去認識對方和自己，以便使自己能夠看到對方的現(xiàn)實狀態(tài)或者能夠克服幻想，克服我想象中的被歪曲了的他的圖像。我只有客觀地認識一個人，我才能在愛中了解他的真正本質(zhì)。

我當然聽過“愛情中的女生智商為零”的說法，甚至我也曾在愛情中智商零下好幾度?；蛟S正因為愛情中的人對所愛之人的認識真的很難做到客觀，我們才更應(yīng)該去力圖客觀。從對對方的客觀認識出發(fā)，在實踐中去練習(xí)掌握愛的藝術(shù)。

弗洛姆認為，要掌握一門藝術(shù)，需要做個遵守紀律、思緒集中、富有耐心、滿懷興趣的人。遵守紀律，意味著不能我行我素，而要時刻在意你的言行舉止給對方帶來的影響；思緒集中，意味著經(jīng)營愛情不能半心半意，而要全神貫注；富有耐心，意味著要學(xué)會等待愛情拋卻面紗，最終呈現(xiàn)出它無可言狀的美；滿懷興趣，意味著要對愛情懷著良好意愿并為之作出努力，最要緊的努力首先是做好的自己。

寫到這里，我仿佛明白了友人為何說我好像每天都在談戀愛了。我大概是在和自己戀愛吧，這種戀愛不是自戀，不是利己，而是自愛。《圣經(jīng)》有言：“愛他人如同愛己”，可見愛自己與愛他人是密不可分的，甚至是一體的。一個善于愛人者必定首先是個自愛者，如弗洛姆所說：“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創(chuàng)造性地愛，那他必然也愛自己，但如果他只愛別人，那他就是沒有能力愛?！?/p>

樹小姐，在這封回信里，我們以愛情中不同程度的失敗者的身份來向先哲們進行了學(xué)習(xí)。到最后，你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告訴我如何結(jié)束“單身汪”的生活，也沒有人告訴你如何解決兩難的問題。

愛情的哲學(xué)，并不那么急于向“實然”獻計，它只是向我們展現(xiàn)愛情該有的樣子和愛情中的我們該成為的樣子。感到安慰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愛情原來并不遙遠，獲得好的愛情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我們需要做的就是自愛愛人——愛自己，愛與自己匹配的那個人。

祝一切都好。

2015年8月22日

蘭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