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凈沙

1、

塞外風寒,荒草夕陽。

一個人站在路邊。

路是唯一能去豐城的路,人是唯一能殺大惡人的人。

大惡人是古道。

古道的右肩此時插著半支箭,如果不是這半支箭,沒人可以殺他。

等著殺古道的人知道古道已無力一戰,等著殺古道的人也知道古道一定會回豐城,等著殺古道的人有很多,但敢來豐城外等著殺古道的卻只有一個人。

如果殺一個人便能名揚江湖,那丟了性命也會有人要去試一試。如果要殺的人的右肩還插著半支箭,那想試試的人一定數不勝數。

可豐城外卻只有這一個人。

大家尊敬他,也忌憚他。

有很多人想殺古道,但每一個想殺古道的人都知道,古道只能由這個人來殺。

這個人身穿蔚藍官衣,臂繡金絲獅子,斜背兩劍一刀,腰掛金字令牌:白邊。

白邊是大內總捕,緝拿古道已數年。

2、

受了重傷的人不應該騎馬,馬背上的顛簸會加劇傷勢。

但如果受了重傷又要趕路,碰巧還無人可驅車,那就只好上馬。

馬兒走的很慢,一步接著一步。

每一步都鉆心。

箭入骨,想活命很麻煩。不僅要找到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還要大夫愿意為你傾盡全力。不僅需要找到一處靜養的居所,還要居所足夠隱蔽。

想死卻很簡單。

古道一向不喜歡麻煩。不過他也不喜歡死。

除了麻煩和死,還有一樣事古道不喜歡——承諾——承諾本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倘若不小心有了,古道便一定會遵守承諾,違背自己的諾言是更麻煩的事。

所以古道雖身負重傷也要趕去豐城。

因為他一向不喜歡麻煩。

3、

江湖上用箭的人并不多。背著一把弓再背著一袋箭不僅不方便出行,遇到突然的打斗施展起來也困難。

可箭有箭的好處。這種好處隨著實力差距的加大而明顯。當你找仇人報仇卻發現打不過時,放冷箭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但箭不是誰都可以放,箭也不是誰都可以射。

當一個屠夫要報殺父之仇,而仇人是總捕頭宣布除他之外誰都不許動的古道。

這一箭就更加難以把握。

不過屠夫秦木不是豪俠,也不是義士,他只是個屠夫。他不知道誰是白邊,也不知道誰是古道。他只知道有一個人殺了他的父親,這個人武藝高超,他不是對手。

所以他放下屠刀開始練箭。

秦木要練就的不是一箭貫穿三木的那種箭術。他要練就的是指哪打哪遠近自如的箭術。

他的仇是殺父之仇。這樣的仇人一擊斃命實在可惜。

所以他在箭頭涂毒,他要箭入骨。

箭尖剛入骨便力勢全失,卡在骨縫處難以拔出。

4、

天將黑未黑,城門將閉未閉。

白邊還在等。

白邊已經等了兩天,要是古道不來,他還要繼續等上兩天。兩天后便是清明,每年清明古道都會回來。

古道已經回來。

遠遠的有一個人騎在馬上,身影飄搖,好像風再大些就會把他吹落馬下。如果不是知道他已中箭體力不支,白邊會想到一個詞:招搖。此時此地,這個人顯得格格不入。

紅衣白馬,黑天黃沙。

沿路不知何時亮起燈籠,從白邊身邊一直綿延到城樓。火苗搖曳,像逐漸靠近豐城的人影。

人影搖曳,像隨時都會熄滅。

5、

馬上的人面色如紙,毫無生機。

白邊見了只是皺眉,仍怪罪道:“你晚來了兩天?!?/p>

古道笑言:“差點就來不了了?!?/p>

白邊又見他肩頭發黑,這才發現他穿的本是白衣。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惡人古道,我奉命前來捉你。還不快束手就擒?!?/p>

古道又笑:“白捕頭,這話你已經說了七年??v使現在這般模樣,你看我可像束手就擒之人?”

將死之人一定會害怕。白邊見過不少將死之人,害怕的人氣勢會低落。如果一個人將死而氣勢不減,卻也不是因為他不害怕,而是他將恐懼掩飾了起來。

如果一個人能將自己的恐懼很好的掩飾住,那這個人就少了很多破綻,那這個人一定很難殺。

縱使面前的人行將就木,白邊還是不敢出手。要殺一個很難殺的人,就一定不能輕易出手。

白邊緊接著又發現未見西風。

白邊驚愕:“你的劍呢?”

古道:“路上嘴饞,換了些酒?!?/p>

6、

古道想要什么從不用花錢,因為他有一把好劍,因為他有一身好功夫,更因為他臭名昭著。

臭名昭著的人會有很多人想殺,殺這樣的人往往會給自己賺得好名聲。但臭名昭著的人往往不好殺,像古道這樣的更是無人可殺。

西風,是古道的劍。

西風是白邊最想得到的劍。

白邊并不使劍,白邊的武器是是雙拳。每當戰勝一個罪人,白邊便拿走他的兵器。兩劍一刀是白邊的功績,但不足以證明白邊。白邊知道,得到西風,他才足夠完整。

作為大內總捕,白邊只抓最難抓的人。江湖上最難抓的當屬四大惡人。

甫一出馬,白邊便擒住三人:狂刀,鬼劍,趕年。

7、

“有酒嗎?”

城里的酒肆大概還未關門。

“有酒,不過你不能喝。”

“我為什么不能喝?”

“因為酒在城里。”

“我不能進城?”

“死人沒法進城。”

“我是死人?”

白邊不免有些唏噓。每年只有清明他才能見到古道,每次見到的古道都是醉醺醺的。但就算是醉醺醺的古道,他也從未勝過。武藝的差距使白邊感覺抓住四大惡人成為了他余生全部的事,盡管四大惡人只剩下了古道。

白邊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回來?”

古道:“我每年都會回來。”

白邊:“今年不一樣?!?/p>

古道:“她還在城里,我還在城外。我就一定要回來見她一面。”

白邊:“我不能讓你進城,以前我打不過你,你大可進城見她??山裉炷惚夭荒苓M城?!?/p>

古道:“所以今年不一樣?”

從今以后都不一樣。

8、

錢是麻煩的東西。賺錢麻煩,花錢也不見得容易。麻煩的東西古道通通不喜歡。

所以古道從不帶錢。所以古道吃飯不給錢,喝酒不給錢,逛青樓也不給錢。

該給錢卻不給錢,往往會出人命。不過古道有西風,命總是別人的命。

別人的命古道并不關心,關心別人的命未免也太麻煩。

所以在青樓里那個女人跪下來求他帶她走時,古道比往常更加冷漠。

女人很好看,比以往見過的都更加好看。但古道不能帶她走。女人一般都很麻煩,再好看的女人都不例外。

女人說,再待在這里我會死。

古道看慣了生死,每個人都會死,誰也不比誰特殊。

女人說,我愛上了你。

古道不信。古道不信這世間的所有感情。他從出生便是一個人。如果父母可以拋棄孩子,那兄弟也可以拋棄手足,那妻子也可以拋棄丈夫。

那情感不過是一時之需。

就好比酒。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得飲著。

女人說,那你會再來看我嗎?

古道穿上衣服。走出房間。

他看見女人流著淚。

他聽見女人說,你一定會回來看我。

9、

白邊縱身一躍,一拳打在古道胸口。這一拳縱使是身體強健的人受了也會大口吐血。可古道沒有吐血,他已經無血可吐,血在衣服上,早已從右肩流盡。

火苗終究被風吹滅。

10、

沒人可以找到古道。

所以收到傳信時白邊很驚訝。信上寫:白捕頭,我在豐城。

七年前在豐城的城門口,白邊和古道的戰斗只花了十息。一拳打出,已無退路,西風落在白邊的肩膀。

古道說:“你要抓我?”

白邊說:“要殺便殺,費什么話?!?/p>

古道說:“你現在還抓不住我。不過我可以讓你抓?!?/p>

白邊說:“你想干什么?”

古道笑說:“只要你幫我保一個人。我早晚會讓你抓住?!?/p>

白邊說:“要是我不答應呢!”

古道:“沒有人可以抓住我?!?/p>

西風四處吹,誰能覓古道?

11、

江湖上死的最多的不是惡人。當然也不是俠士。

江湖里死的最多的是親人。

自保已是難事。

白邊將古道葬在豐城里那座墳旁。

年年前來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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