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

世間最質樸的一些道理往往會通過一些質樸的方式傳承下來,或是言語,或是行為。

然而,隨著社會更迭,時代變遷,有些道理人們往往只是知道,卻早已不解其中深意。當某一天人們在機緣巧合下突然開悟,才發現,原來真正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樣。

多年前,大學畢業,我選擇留在大城市打拼。那時的我意氣風發,豪情萬丈,自認努力過后,那座城市終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慢慢的,兒時的夢想,少年時的理想,已經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千瘡百孔,然后,又在紙醉金迷中繼續爭名逐利。

那一年,一個初秋的夜晚,父親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要不要回家幫著收收玉米。

我感覺到父親言語中的小心與謹慎,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原來父親已經不再年輕,原來我已經長大,原來我已經成了他的依靠。

我匆匆收拾行裝,第二天清晨,我和父親出現在田間地頭。

初秋的風,夾雜著不易覺察的涼意,刮過樹梢,刮過灰黃的玉米葉,然后飄向遠方。

那時農村的機械化已經普及,手工勞作漸漸退出歷史舞臺,逐漸解放著農村的勞動力,也逐漸解放著人們的思想。

然而,機械化再好卻永遠也不會比人力更牢靠,比如聯合收割機,它走過的田地,總不會那么干凈,總會遺落下零零散散的糧食。

而那一天,我和父親的工作便是將遺落下的玉米再揀一遍。

起初,天氣還算涼爽,簡單的工作在我和父親的閑談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可天終不隨人意,隨著時間的推移,天氣逐漸燥熱,風夾雜的絲絲涼意始終抵不過陽光的炙烤,溫度也隨之越來越高。

我并不認為那是一個適合下地干活的好天氣。顯然父親并不那樣覺得,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依舊在不緊不慢的翻翻撿撿。

起早貪黑的忙碌貫穿父親的一生,溫和而又平淡,也許就是他的生活。

他靠勤勞供我上學,他靠善良教我做人。我感恩父親,所以我選擇保留異議,想著做一個勤勞善良的好孩子。

田間的勞作是枯燥的,它考驗的永遠都是人的意志力。

在江湖行走多年,在我看來,意志力的強弱,往往取決于收益的大小,也就是簡單的“值”與“不值”的問題。顯然,撿玉米這個事被我劃在“不值”的行列。

溫度越來越高,我能感覺的到,我的力量正在隨著汗水的流失而極速消耗。到最后,只能憑不多的意志力在苦苦支撐。

也許是父親發現我的窘況,喊我去到路邊休息。

樹蔭下,我看著周圍忙碌的父老,突然想起有人在書中這樣描述:遠處有車聲、馬嘶聲、揮鞭聲,還有車夫粗獷的小調聲,在田野匯聚,像一首歌,一首豐收的贊歌。

初讀時,我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得到那份熱烈,也愿意為秋收聲援幾下。可身臨其境中,才發現,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看著地上零零散散的玉米,我問父親那些玉米能值多少錢。

父親說值五十。

聽了父親的話,我的內心五味雜陳,值與不值這個這個問題再次浮現。

我在心中估算,烈日下,兩個人在田間揮灑汗水無數,一天下來只有區區二百元收益。

一時間竟無言以出,父親一輩子都在種地,他很努力,在我的認知中,他種的地比別人多,地里的莊稼長得也比別人好。然而,生活卻一直沒能因為他的努力而過得比別人好一些。

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意識形態的優劣或許比努力更重要。

農忙時節,父親搞出租拉糧食一天能賺四百,比兩個人在烈日下忙碌收益更大,我問父親,到底哪一種選擇更合適一些。

我看著父親狠狠抽了幾口煙卷,沉思良久,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跟我說都已經來了,還是撿完吧。

父親的背影有些落寞,腳步有些蹣跚。我知道,他猶豫過,只是依然選擇堅持自己的想法。

我有些不解,也有些氣憤,但最后還是放棄了繼續說服父親,因為我知道想要改變一個人是何其困難,尤其是一個固執的老人。

風繼續吹,太陽依然炙熱,一切照舊,依然是翻翻撿撿。

多年后,父親黯然離世,母親選擇繼續在老家務農。

日子也就那么一天一天過去,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

在某一年春節,我發現母親變得特別愛絮叨,也特別容易忘事,我知道母親已經到了需要人照顧的年紀,就如當年母親照顧父親那般。

感念母親不易,后來也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老家。

那一年春天,播種機在田里撒下一粒粒玉米,我輕念“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等待秋收。

有播種就有打藥、除草、澆水,一切平淡無奇。一粒粒種子慢慢長大,直到最后碩果累累。不說辛苦,不談喜悅,只是覺得人這一生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

還是當年一樣的燥熱天氣,還是在那棵大樹下,還是同樣的問題。

同學問我揀那些玉米能值多少錢?

我說能值五十。

同學說值嗎?咱回去吧。一如我當年那般煩躁,只是他更加直接。

我久久無言。

轉頭看向當年父親坐過的位置,想著父親抽煙卷時的落寞以及步履蹣跚時的那一絲決然,我有些猶豫。

風自遠山輕拂而過,頭頂傳來老葉嘩嘩聲,又有車聲、馬嘶聲、揮鞭聲、小調聲自遠方飄蕩而來。

就在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真的聽到一首歌,歌聲百轉千回,有喜悅,有激情,有浪漫,也有信仰。

再回首,黃澄澄的玉米在陽光下散發著淡金色光芒,想著春種秋收,想著它從無到有,最后忍不住一聲嘆息。

我說,都已經來了,還是撿完吧。

我更加迷茫,理智告訴我“不值”,內心卻告訴我“值”。

是夜,我在床榻之上思來想去,始終沒有頭緒,最后,在糾結中沉沉睡去。

夜半,我從噩夢中驚醒,回首往事,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變成曾經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起身走到院子,看著滿天星辰忽明忽滅,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我自問:爾虞我詐,蠅營狗茍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久久無法釋懷。

回頭想想父親,他或許一輩子都沒得到他想要的,卻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

原來父親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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