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OreoOlymLee
即使大多數觀眾在《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以下簡稱《2049》)對首部《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的復制人內核的繼承與否,是母題上的拔升還是概念上的回落的討論中各執一詞,但幾乎沒有人在看過電影后,會質疑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和攝影師羅杰·狄金斯(Roger Deakins)為本片打造出的殿堂級美學風格所釋放出的視覺張力是缺乏震撼力的,而這也正是我初看《2049》時所留下的深刻印象之處。無論是在漢斯·季默(Hans Zimmer)悠長高亢的銅管配樂加持下,洛城某大壩開閘放水傾瀉而出的宏偉水幕;是虛擬女友擺脫投影桿束縛后,在雨中感受實體化過程的奇妙見證;是在一望無際的貧瘠沙石間,枯木下一朵黃花所呈現出的別樣生命力;還是在維加斯城外的橘色沙暴中,黃蜂帶出的關于生命與動物的意象,進而引出的關于存在主義的命題——影片所呈現出的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年度影像瞬間,或盡顯浩瀚,或極致感傷,但都非刻意炫技缺乏靈性的外在空殼,而是與關于維倫紐瓦在《2049》中所注入的私人化的對宿命化和復制人自我認知的矛盾體內核起到了很好的引導作用。
一部電影的續作,需要做到對該電影所呈現出的風格和探討的議題進行完美繼承和無縫對接,才能算是合格的續作嗎?想要解答這個問題,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回到那部原作中去。1982年首部《銀翼殺手》之所以被廣大影迷奉為科幻電影經典,不止是因為陰郁幽暗的賽博朋克式美學風格深刻地影響了若干年后大部分科幻片概念的形成,更離不開該片導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在片中所探討的關于作為人類附庸卻又不甘被奴役的復制人的自我價值的找尋及自我身份的認同的討論。
但片中所呈現出的情節較為乏善可陳,可以看到復制人在片中尋求自我認同的方式不過是在自身生命有限的客觀條件迫使下想要找到續命的方法而已。不少觀眾一定會對片尾那位復制人首領在坐化之前那段經典的獨白記憶深刻,進而將斯科特在片中對復制人與人類關系的主題的升華習慣性地歸結于最后這一段獨白所產生的功效。假使果真如此,那么之前關于這些復制人想要努力找尋到續命方式的努力及其劇情豈不是顯得空洞無物,沒有必要性可言?事實上,除了一些背景上的硬性設定之外,片中在復制人和人類之間的關系的探討上其實是淺嘗輒止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和首部《銀翼殺手》賽博朋克氣質明顯的美學風格遙相呼應——看起來貌似神神叨叨講了很多內容,其實關于各種討論、意義的解讀都很隱晦,有種不可觸及的迷幻和模糊的美感。這才是《銀翼殺手》最令人神往、最性感的所在。而結尾復制人首領那一段詩意的獨白,與其看作是突然間對生命有了怎樣別致獨到的見解,不如理解為他深知自己已然見證過所謂“神跡”,因此對生死與否完全持豁然的態度罷了。
回過頭再來看這部35年之后的續作《銀翼殺手2049》,首先在美學風格上就和雷德利·斯科特所指導的首部之間有了明顯的區分——《銀翼殺手》在視覺上呈現出的是典型的賽博朋克風格:昏暗陰沉的城市全貌、壓抑黑暗的奇觀式建筑、無處不在的二元對立、極其復雜的社會構成、還有那些引人注目的巨幅投影廣告,無論高高在上的廟堂還是魚龍混雜的江湖都呈現出一種陰郁混亂的既視感;《銀翼殺手2049》中雖對以上的視覺特色有些許保留,但絕大多數在同一場景下卻是高度統一的色調選擇,景深處理趨向于一望無際的表現,故美學特色上也比首部《銀翼殺手》要簡潔干凈許多。
其次,雖然《2049》或多或少延續了對首部《銀翼殺手》中關于復制人對自我認知的討論,但相對于雷德利·斯科特較為隱晦內斂的表達方式,維倫紐瓦在《2049》中顯得過于外放,意在把故事講得很透。這種做法因和首部《銀翼殺手》的表達截然不同自然是有贊有彈。誠然,把故事太過赤裸裸的展示給觀眾的確是有些笨拙了,但在維倫紐瓦極富詩意極具氣質的表達中,再過簡單的故事也顯得腔調十足。而這種特質,在維倫紐瓦之前所執導的幾部作品中都有跡可尋。
因為首部《銀翼殺手》太隱晦太模糊,所以作為其續集的《2049》,維倫紐瓦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拋開首部中那些模糊不清的討論,按著自己的理解去詮釋并強調復制人和人類之間的關系,明確復制人實現自我價值的方法,為復制人尤其是我們的主人公K警員接下來自我認知的覺醒提供了合理充足的行為動機。首部《銀翼殺手》給人留下的一大疑竇是,主角戴卡德究竟是復制人還是人類?《2049》作為續集不但沒有解答這個問題,而在開頭就一語道破了主角K警員的身份——一位常被人叫做假貨的復制人。我們明白了他的身份,便對他之后一系列包含自我認同在內的行為表示理解并容易地產生移情。
回到關于《2049》嘗試著去探討的主題上來,有不少人把這部電影在對待復制人和人類的關系的態度看作是“只有和人類一樣生殖繁衍才能更高級”的膚淺理解,由此延伸到續集對比首部《銀翼殺手》是一種將原有概念誤讀的行為。倘若真的如此理解,不僅武斷還十分一廂情愿。在片中,“復制人通過繁衍生息獲得解放”的論調是由復制人大軍的首領提出來的,而這位首領的立場就可以直接代表創作者的立場了么?自然不是。她在片中的立場和羅賓·懷特(Robin Wright)所飾演的警長角色所持觀點相近,都抱著一種“復制人獲得生育能力就能夠獲得獨立自由解放”的愿景,在片中屬于客體的立場。但作為本片的主角與敘述的主體,瑞恩·高斯林(Ryan Gosling)飾演的警員K對這種論調深不以為然。可見這部續作的核心概念并沒有如某些人所說,回落到了一種被淺薄理解的層面上;反而我們在影片中跟隨著K的視角,明確了這部續作和首部《銀翼殺手》在主題上的不同之處,它是導演維倫紐瓦借著《銀翼殺手》這個外殼去闡釋更加私人化的,也是他在他過往作品中反復探討過的母題:關于宿命論,及與其相對的自我認知之間的矛盾體。
早在《2049》導演維倫紐瓦于2015年執導作品《邊境殺手》(Sicario,2015)中,他就已與金牌攝影師羅杰·狄金斯(同時也是《2049》的攝影)借美墨邊境幾起的緝毒案件揭示出自己對“宿命論”這一議題的表達欲望。雖然艾米莉·布朗特飾演的警員凱特看似是電影的絕對主角,但在絕大多數時間里,攝影機都處于航拍、俯拍的狀態,呈現出了大量的中遠景鏡頭,這使得凱特在影片中幾起案件的身份是“觀察者”的作用被點明。因為就算是坐在銀幕前的觀眾,得知的事情真相也遠比這位主角多得多,以至于到了最后一部分,凱特這一角色直接被剔除在事件的發展之外,觀眾由此能夠得出如下結論:女主角凱特的雄心壯志被體系操控,在事情已被完全解決之后仍未了解原委的情況下成為達到權力階層某種目的的工具,所以對于凱特來說整件事只不過在繞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點——這是為所謂的“宿命化”。再回到《2049》中,我們會看到從人物設定到行為動機再到故事走向和《邊境殺手》的諸多相似之處,只不過,維倫紐瓦這次是借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的構想和世界觀為表對其進行了一次精包裝罷了。
但若僅是對導演私人化議題的表達,卻對原作潛在的科幻內核視而不見,《2049》很難成為一部合格的《銀翼殺手》續作。像一些評論指出的,“確定這是《銀翼殺手2049》,而不是《邊境殺手2049》?”好在,維倫紐瓦終究是記得《2049》作為一部“銀翼殺手續集”的身份。影片開始不久,在主角K與一名在逃復制人薩珀·莫頓的角逐之后,薩珀臨終前告誡:“你們這些新型號就愛做這些臟事,這是因為你們從未見過奇跡。”這句臺詞與原作最后復制人首領那段經典的雨中獨白相呼應,明確了《銀翼殺手》系列的核心:對所謂“奇跡”亦或是“神跡”的一種探索。此后K所進行的一系列調查,不僅寫盡K這位無助個體在自我認知過程中的挫敗感,也是他對這種“神跡”的見證過程。和原作結尾那位復制人首領和本片開頭中的薩珀·莫頓一樣,他在這個無望的宿命化世界中經歷了作為復制人的身份的起伏,雖然終究意識到了自己本身于這個世界果真是不值一提的,但他見證了所謂“神跡”,讓自己這個新型號“假貨”擁有了靈魂——而這種意義其實是遠超復制人集體意識中,對于“比人類更加人類”的方法,即“只有讓復制人獲得生育的能力才能夠獲得”的。這印證了維倫紐瓦在繼承斯科特《銀翼殺手》原作母題與內核中的技巧:既非對其進行過分私人化的詮釋,亦非為迎合大眾市場對其進行庸俗化的處理。
綜上所述,《銀翼殺手2049》是一部合格的續集,但并非是一部正統的續集。其實,維倫紐瓦在繼承原作內核上面臨的難題和矛盾,在這部電影的一開頭就借主角K之口表達了出來,這也是全片的第一句臺詞:K對薩珀·莫頓說,“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不請自來。在進門時,我特意注意沒帶進來太多灰塵弄臟你的地板。(大意)”這句臺詞一語雙關,而深層的意思即為維倫紐瓦的態度:執導這部續作,雖然夾帶了些私貨(灰塵),但總的來說還算是延續了原作中的精神,很好地保留了雷德利·斯科特的精神遺產。而至于是原作中那種朦朧美更有吸引力,還是像《2049》中維倫紐瓦這樣把故事講的透徹一些更好,就盡可見仁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