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坐在露天的咖啡廳。
左邊,是碧波萬頃的大海;右邊,是三三兩兩的人群。
太陽忽明忽暗的躲在云層中。微風兮兮。
她低頭攪了攪手中的咖啡。一陣風吹過,她捋了捋吹亂的發(fā)絲。
他看在眼里,心中忍了忍,雙手緊緊的握拳。眼眸里透露出些許的微涼。
過了好一會,他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暗暗地深吸一口氣,聽見自己用不平穩(wěn)的語氣沙啞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恩。”
“你哥,……他怎么樣了?”
“恩,他挺好的,”她 喝了一口咖啡,頓了頓又說,“大嫂也挺好的。”
“以前的事,對不起。”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加速,快要窒息。
“恩,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沒往心里去,你也不用介意的。而且那么多年都過去了。”她朝他清澈地一笑,眸子清亮。
他的心漏了一拍。
他寧愿她介意而不是放下。至少,至少自己在她的心中還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他有些生氣也有些落寞。總之不開心。
眼神黯淡了許多。緊握的雙拳指節(jié)有些泛白,
她并沒有看見這些,望向遠處碧濤大海,浪底的白花拍打在礁石上,在微暗的陽光下熠熠閃光。
那一年,她才十五歲。該是每一個女孩子美好的年紀呵。
這一年,她和往常一樣。梳了個馬尾辮子,穿著寬大的牛仔服,遮住了她嬌小的身軀,素面朝天的忙前忙后。
父母自從兩年前留下一筆錢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有個哥哥,本來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如今他才十七歲,已經(jīng)賦閑在家兩年了。每天除了接送妹妹,基本上都與混混攪和在一起。
有鄰居可憐兄妹倆,時不時的幫一把。
她想起以前的事,悲切中又有歡喜,雖然沒有父母的陪伴,至少那幾年,自己與哥哥是快樂的。不懂憂愁,不懂煩惱,忙忙碌碌,單純的如一汪清潭。
她想到這里,不覺得笑了笑。
他看得失神,輕聲地叫起她以前的名字,“小梅……”
陳亞梅是她以前的名字,后來聽哥哥的,改了一個名,如今喚作陳晴。哥哥也改了個名,叫陳然。
她不懂。
為什么要改名呢?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房間里傳來哥哥大聲念書的聲音。小梅好奇地往里面看了看。
“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哥哥招招手。小梅走了過來,瞅著哥哥指著桌上的書。
她踮起腳,翻了翻桌上的書,“這是什么啊?”
“這個啊,”哥哥蹭了下鼻子,故作嚴肅的說道,“這里住著一位可怕的海神,如果有個小女孩碰它,它就會吃掉這個小女孩。”然后作勢嚇唬面前的小女孩。
“咯咯……”小女孩傻笑著。
? ?……
她聽見他的叫聲,扭頭看他。
“怎么了?”
像是關(guān)心的語氣,他欣喜不已,孩子般的局促起來。“沒,沒怎么。”他稍稍慌亂。
陳晴理了理思緒,嘆然道,“孩子應(yīng)該快放學了,我要走了。這樣吧,改天有空,咱倆再一起吃個飯。”說著起身要走。
“恩,那……你……路上小心!”
他一時不安,慌慌張張的起身,卻不想人早已走遠。
他想挽留她,又想送她,卻沒有辦法。親眼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一如當年。
桌上的咖啡早已變冷。
他垂下眼眸,直直地坐在椅子上。
撲面而來的是濕冷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亦吹亂了他的思緒。良久,他張開手掌,緊握了握,用力摩擦了自己的臉,起身離開。
那一年,他才十六歲,剛念高中,亦是個無憂無慮的年紀。
翹課、游蕩,就像個小混混,也就這樣,他認識了陳然。陳然每天都準時接送妹妹,也漸漸認識了小梅。
一想到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時,他就好笑到心痛。
陌生、緊張、局促不安,像慌張的小鳥一樣緊緊地抓住哥哥的衣袖,貼在他的背后。
他不以為意,拍了拍陳然的肩膀,笑笑走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接受不學無術(shù)的混混的,他沒往心里去。
沒想到,第二次見面時,她小心翼翼地拉拉自己的衣襟,輕聲地說,“對不起,上次我不是故意躲你的,我……我怕生。”
如果自己還是像第一次一樣不以為意,也許結(jié)局會不一樣。可世間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于是他笑了笑,半開玩笑道,“那你是有意躲我的?”
沒想到她頓時漲紅了臉,激動地辯解道,“不是!我、我、我、我……”結(jié)巴了半天,也沒說出半個字來,急得直搖頭。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大笑起來。在一旁的陳然看妹妹如此,臉色鐵青。
他和陳然相處得久了,知道下一秒就該發(fā)生什么了,戲謔道,“你還是真是袒護你妹妹。”嘴上雖這樣說,臉上卻收斂了笑意,恭恭敬敬的向陳晴道歉。她連忙擺手,又是滿臉通紅,卻不似先前拘謹了。他憋住笑意,深吸了幾口氣,書生似的向她拱手作揖,“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莫要介意。”
兄妹倆都被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逗樂了,陳然面色緩了下來,陳晴則是撲哧一笑。
他看得愣住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這會倒是陳然笑了,他面色微紅,笑笑走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光線讓他不得不起身洗漱。
這是第幾次做夢了,總是夢見第一次的相遇。自己的局促不安,想要倉皇逃離的緊張感,以及、莫名的喜悅。
昨晚醉的太厲害,到處都亂糟糟的,正在收拾的時候,電話響了,他以為是公司的催促電話正想怎么開口推辭今天不去了。幾秒后他面色蒼白,幾乎是抓了一件衣服就沖出了門。
到達病房的時候,陳晴正伏在床沿邊小憩,站在一旁的陳然示意他不要出聲,他點了點頭,心緒平靜了下來,和陳然一起出了病房。
“莫莫沒受什么傷,只是車子沖過來的時候嚇著了,我妹堅持住院觀察幾天,昨晚累壞了,剛剛才合上眼。”說到這里,陳然吐了口唾沫,用腳用力蹭了蹭,想掏根煙,想想又忍住了。
他靜然在一旁,抽了根煙,又很快掐滅了。
“你放心,我妹她沒事。我公司有急事,這里就拜托你了。”
“嗯。我會等莫莫醒來的。”
陳然望了他一眼,沉默良久,才緩然吐出一句,“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是啊,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自己又是為何?他沒說話。
他走進去,凝視著床沿邊上的人,輕聲替她扯了扯蓋著的衣服,又到外廊的椅子上坐著。
冬天的黃昏來得很早,他開著車子漫不經(jīng)心。天邊的幾縷風推來了燦爛的晚霞,隨著夕陽的光線變化而五彩斑斕。
莫莫幾經(jīng)醫(yī)生檢查后無礙,陳晴才舒了口氣,安心帶著兒子回家了。他一直候在一旁,直到送他們母子回家他才徹底放心,開始胡思亂想了。
其實有什么好想的呢,回憶的再多也不過是以前的事,而以前的事又能證明什么,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了。僅僅當作一個念想。
他嘆了口氣。
“你是野孩子,撿來的,撿來的!哈哈,沒人要,沒人要!”一群孩子圍著陳晴跳圈、嘲笑,小女孩捂著耳朵跑回了家。陳然回家后發(fā)現(xiàn)妹妹在偷偷哭,不知道出去干了什么,回來后一身傷。
縹緲的煙云在車里漫延。他加快了車速。
有一次,陳然被人打傷,他拿了根棍子沖了上去,負傷后,知道了緣由。
兄妹倆都是被人撿來的,至于是不是親兄妹,沒人證實過。養(yǎng)父母逃竄至這里十多年,落后的小村莊,很難接受這種事,壓力日積月累,在托鄰居照顧兄妹倆并留下一筆錢后就匆匆走了。
兄妹倆無依無靠,漸漸地,村里流言飛起,怪異的眼光打探著這對兄妹。然后陳然休了學。
不久,倆人卻改了名字,妹妹陳晴卻仍堅持著上學。據(jù)說是陳然的堅持。再然后他就認識了哥哥,接著如命運般地遇見了妹妹,再然后啊,他就在另外一個陌生城市遇見了兄妹倆。
再見面時,已是嫁做人婦,牽著一個娃娃沖著他笑,不減當年的笑容,他卻再也不能書生似的向她作揖道歉了。
這一切仿佛戲劇性地上演著,讓自己親眼看著,若即若離般的感受著,就像無名的觀眾,匆匆而過的旅客,遠遠的站在原地,或哭或笑,或歡笑的拍手大笑,或默默的流淚痛哭。
空無一人的房子里,昏暗的燈光搖曳著絲絲煙氣。他苦笑了一下,掐滅了剛點燃的煙,懶散的靠在沙發(fā)上。
因為一時的口誤,不少人知道兄妹倆的事情。一開始是流言蜚語四起,接著怪異的目光,然后是別人的嘲笑與諷刺。退學、打架、改名,叛逆到突然離去。
他站在村口的小橋上,目送著那輛白色的面包車漸行漸遠,無力感慢慢涌了上來。他點燃了一根煙,煙氣混雜薄霧中消失殆盡。
因為還不太熟練,他咳了幾聲,隨后又猛吸了幾口,嗆得不輕。
似乎這樣,疼痛和不安還有愧疚感就會減輕一點。
他一點地慢慢蹲下來,扔掉煙蒂。
“亞梅,我啊,喜歡你很久了,一直都在喜歡著你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呢……”
初夏的時候,工作日漸忙碌,有時為了消除疲倦,他特意去花利西路走一走。那里車子很少,公路的兩旁種滿了花樹,旁邊還有一條隱蔽的小路。有時候他會沿著這條小路走下去卻往往半途而廢,因為雜草叢生,漫無邊際。
這個時候,梔子花開的很絢爛。
黃昏的時候,暖黃暖黃的夕陽溫馨的灑在大地上,澆灌在潔白的花瓣上,撲倒在讓人窒息的綠色海洋里。
這一刻,仿佛...世界靜止了。
“我妹妹她...要結(jié)婚了...”
陳然很少約自己出來,他說:“中午出來喝幾杯吧,就在你平時去的那個酒吧。”
酒吧幾分樸素,幾分典雅,客人三三兩兩,看起來冷清,卻是一個絕對的好去處,小酌幾杯,綿顯情懷。
他喝到第四杯的時候,陳然匆匆趕來,“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了。”
“嗯。”他飲完最后一口。
陳然放下衣服,點了一杯酒,猛喝一口。
“公司的事,多謝了。”
“這沒什么,只是小事罷了。”
“你的能力有目共睹,為什么辭職去了別的公司。要知道,那家公司不錯的,如果再過一段時間,你就會……”
“我想,這樣就會...”他頓了頓,笑了笑,沒再繼續(xù)。
就會離她更近是嗎?陳然眼神閃了閃,盯著搖晃的酒水。
沉默,沉靜,沉寂,一杯接一杯的仰飲。
“你知道的,我妹妹快要結(jié)婚了,婚期定在深秋。晚是晚了些,不過他倆不介意,多些時間準備準備也好。也是為了莫莫。”心像是被什么刺痛了,汩汩細流。
“小妹她,其實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意。這么多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吃了很多苦,也知道等的滋味,她說不想耽誤你。你還有大好前程,實在不該為了她一個人耽誤你這么久。”怎么那么痛呢,怎么停不下來了呢。
他又點了幾杯酒,指節(jié)泛白,兩眼迷離,似醉非醉。呵,多希望此時醉了,最好一醉不醒。
“小妹很后悔當初不該那樣對你,應(yīng)該對你好一點,應(yīng)該跟你說清楚的,應(yīng)該說出自己的心意的。這些都是她的原話,她說如果自己當面說,你更難接受。”
“是嗎?她竟是這樣看我的?呵...”他嘲笑了一聲。
陳然疑惑地看了看他。
“你不要緊吧。”
“怎么會,她說出這些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再來一杯!”他搖晃著空酒杯似笑非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是啊,都這么多年了,就好像自己珍藏多年的寶貝突然被別人偷走了,心里不是滋味。”
“咳、”他嗆了一下。
陳然拍拍他的背,“來,哥倆再喝一杯。”
“我不是...咳、”
“我知道知道,寶貝嘛,誰都不舍得。這要是換了我也是不舍得的。可是你知道嗎,小梅一直很喜歡你的,當初不告而別,其實是怕你有什么想法,可是后來好像都錯了,錯的那么離譜,誰能想到...在車里她哭了好久,怎么勸都不行,一直說著‘對不起’。”
他愣了一下,似乎清醒了一點。
“那時不懂,現(xiàn)在想想,你也知道了。不是她沒想過,只是接受了你之后,你會因為虧欠和愧疚而一直責備自己,彌補小妹。她不愿意你一直活在回憶中,不想耽誤你。”
“陳然,其實我...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有沒有想過我可不管,我只知道當初防你可是防得要緊。”
他苦笑了一聲,“連這你都看得出來。”
“可不嘛,要不怎么當哥哥。再干一杯!”
他碰了一下酒杯,一仰而盡。
像是抒懷,像是執(zhí)念,像是嘆了一口氣。
可不是嘛!
續(xù)
他去了一趟澳大利亞。
幾個月回來后,人略胖了些,也壯了點。聯(lián)系了下陳然,他特意打扮一下自己。
俊毅略黑的面龐,一雙深邃的雙眸,挺拔的身材再搭上帥氣的西裝頻頻吸引人注意,紛紛竊竊私語。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笑。
婚禮上,新娘面帶微笑,白紗裙襲身。一抹紅唇,一枚素玉發(fā)簪別在發(fā)間襯得她明婉動人。
敬酒的時候,新郎被人拉著灌酒,陳晴跟在一旁敬酒。
他走了過來,向新娘舉起酒杯。
新娘有些發(fā)怔,但很快倒?jié)M了酒杯,向他舉起。這一次,他沒有阻攔,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都要幸福。”他滿懷笑容。
新娘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
“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