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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夏天在一個小水電站工作，到了冬天，河水干涸之后，小水電站的員工大半數都得歇業。于是我在市中心的一個小區謀了職業，為居民們維修熱水器，送水管道，暖氣片等供暖設備。

小區的外面，一條大街繁華無比，燈火通明。商鋪鱗次櫛比，商品琳瑯滿目。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依然不乏行人顧客。他們穿著厚厚的臃腫的大衣，嘴里哈出的熱氣，在燈光的映照下，給夜色添加了幾分朦朧的溫柔與浪漫。

每天晚上下夜班的時候，我就必定要逛一下這條街，駐足于一間禮品店的櫥窗前。淡黃而柔和的燈光灑在那些各種各樣的構思奇特，設計巧妙的禮品上，同樣也照得用粉紅色的壁紙裝潢的整間屋子一片亮堂堂。它極力地展示著自己的繽紛和品位，把那些與之平行的過客一個個拉攏過來。

我很少進入過里面。大部分時間，我只是站在路邊，對著櫥窗張望。

長長的一整條透明的玻璃櫥窗被分成許多個格子，一排排，一豎豎，從高到低，擺放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精品。我留意到，中間那幾排，剛好及到一般成人身高的幾排，和底下供給小學生，人人都觸手可及的幾排，那些禮品經常換來換去，時時更新。而最上面那一兩排，需要我稍稍抬頭仰視的那些格子，靜靜地躺著時代久遠，蒙塵，已經被時間、店員和顧客遺忘，或是笨重，或是昂貴，賣不出又丟不掉的累贅。頂上的燈光傾瀉下來，有的依然能保持昔日的光彩，有的已經黯然失色了。

讓我久久停留的，在第二排，中間偏右的第三個格子里，那是一架水晶蘋果車。

多么美妙的藝術品啊！一個藤蔓狀彎卷成的長方形的水晶籃子，由四個精巧瘦長的輪子支撐著，上面妥妥貼貼地坐著一個一樣晶瑩剔透的蘋果。蘋果略長，飽滿，中空的里面雕塑有四個座位，前排甚至還可以看到方向盤。在它的表皮兩側，還開著兩個雞塊樣的小洞，作為車門。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神奇可愛，簡樸而又別出心裁的小東西！這是誰的童話之車？灰姑娘的，拇指公主的，還是蔬菜國王的呢？這就有待討論了。總之，燈光照耀著它，柔和地包裹著，為它源源不斷地添加能量，好讓它有朝一日能在這朦朧和美的夜的空氣中，載起那些年輕純真的心，飛過童話世界的春夏秋冬。

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它也只好在這眾多的珍巧中爭奇斗妍，絲毫也不能脫穎而出。幸虧那位天才的設計師深知維納斯缺陷的魅力，毅然而大膽地把右前邊的輪子給掰斷了。多么奇妙的創意啊！那斷了的輪子，橫放在前面，成為一個獨立的整體，與那因為缺了一條腿，而稍微前傾的蘋果車，相映成趣！我仔細琢磨著這樣的布置，覺得這里面處處都包含了人工的美感。因為，只要斷輪子向別的方向再擺過去一點，就立即會變得丑陋和不自然。只有在這個適合的位置里，才能讓他們渾然天成，融進一幅畫里面：溫和的陽光慵懶地照在地上厚厚的一層積雪，一輛四輪馬車在秋末是顛壞了一個輪子，到了冬天主人又懶于修理，就把它胡亂丟在一邊了事了。

這些想像出來的情景深深地縈繞在我的腦海。

我又一遍遍地盯著這純水晶所做的無與倫比的藝術品下面的價簽，看著那個冰冷的數字：188塊。但我卻打心里認可這個價錢。

就這樣，它成為了我唯一的娛樂節目。整個冬天，我都是在工作，逛街，望著櫥窗，哈氣，攢錢中度過的。有時候，這水晶蘋果車也會自己裝好輪子，飛入我那個不曾下過雪的夢里。

冬天過去了，春天夏天又來了。我回到小水電站繼續工作，心里始終掛念著遠方的水晶蘋果車。我知道我不可能買下它了。因為從前的女朋友回來了。我要結婚了，我所節省下來的錢將全部用來置辦婚事，不會再有多余的錢了。何況還是這樣一筆款子。但我還是惦記著它，更為它擔心起來。今年冬天尚且不知道它的去留，卻還必須要等到明年！

結婚之后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又到了冬天，我迫不及待地走向那家禮品店，看到水晶蘋果車安然無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到小區，安心地打我的短工。然后下班逛街，看望我的老朋友。

水晶蘋果車安靜地停放在那里。盡管中間與底下那幾排，商品已被換得面目全非，又一個滄海桑田了。上面的那兩排還真的是埋進了被遺忘的時間里了。我覺得水晶蘋果車自打擺在那里開始，就一直沒移動過，打理過，仍舊是去年我離開時記住的模樣，只是身上又沾上了不少灰塵。

我的心境早已不同，我不會再傻傻地認為它是某個天才設計師的杰作。它確實是因為意外才破損，又因為忙碌而被忽略在格子里。而當我以為我會因為看清真相而索然無味，黯然神傷的時候，我的心，卻在一瞬間為這輛車子附上了另一種光芒和美麗。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仍是單身。我無憂無慮地活在這個冬天，自由自在地哈著熱氣，看著游人摩肩接踵地走過，看著橘紅色的街燈長照夜路，看著冷艷艷的月光在常綠的樹枝上斑駁。我身體的溫度僅需要溫暖我自己，我唯一的樂趣與思念全在于這架水晶蘋果車上。

如今，不過一年，那些歲月卻已安然逝去。剩下了這水晶蘋果車，依然留在這時光停滯的玻璃空格里，靜靜地等待著我。

我能忘了它嗎？我能嫌棄它嗎？我更加喜愛它了。

我繼續工作，看望這位老朋友的同時，深深地為它擔憂著。我害怕它不是被顧客買走，而是終于被發現，當做廢品扔掉。

店里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川流不息的人馬讓店員無視它的存在了；數不勝數的商品也讓顧客完全忽略了他。

我離開的那天下午，特意去跟它告別，慰問平安，并許諾明年一有錢就將它買過來。

回去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深長的夢，夢里，我把水晶蘋果車那個輪子補上，打開車門，和夫人一起坐上去，飛向北方，去看那長天白雪。

第三年，夫人有了孩子，家里的開支更加大了。眼看冬天將要臨近，我卻一直沒有籌到什么錢，我的夢想也由遙遠趨向破滅。我終日里郁郁寡歡。夫人問明了緣由，執意變賣了部分首飾嫁妝，資助我去把我的夢想與思念買回來。

我立即乘車趕去那個小區，還未等跨進精品店的門，就驀地發現，在那個恒久不變的老位置上，水晶蘋果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嶄新的月牙船。

我的心劇烈一震，如同大難臨頭一般，在這長長的櫥窗拼命尋找，結果一下子就在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里找到了一架四個輪子，一個蘋果，各部位完好無損，一看就是塑料做的，價錢只要兩塊的水晶蘋果車！

我沖進了店里，指著那輛車問店員：“這是怎么一回事？”

店員先是一愣，接著就堆笑說：“先生，你要買它是不是？你也看過了那篇《水晶蘋果車》吧？

我一頭霧水地問：“什么《水晶蘋果車》？”

店員接著說：“那是講三個中學生關于這件禮物的青春故事，那作者寫得可好了。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中學生，也紛紛拿它來贈送禮物，現在賣完了兩批，眼看第三批也快要賣完了！真是多虧了它……啊，你要什么樣的？紅的，藍的，透明的，塑料的，玻璃的，都有！”

我激動地說：“我不管什么臭屁作者和文章！我只要那架擺了三年，純水晶的，斷了一個輪子的，價值188元的，水晶蘋果車！”

店員很是疑惑，兩只手指搭在下巴上開始回憶起來：“好像真的是有這樣的一件，不過應該在年初裝修的時候清理掉了……也不一定……這么貴重的東西，即使破損了，也是舍不得扔掉的……總之，我找找看吧，先生。”

店員說完就進到里邊的一個暗間。我焦急地等待著，從里面望著整條櫥窗，尋找著那些水晶蘋果車，紅的，綠的，塑料的，玻璃的，從2塊到16塊不等。

暗間里傳來翻查貨物的碰撞聲，半響，店員終于捧著一個舊紙包出來了。

他攤開紙包，我屏住呼吸一看，熟悉親切的感覺奔涌上心。

正是那架三條腿，和一個輪子的水晶蘋果車！

我想按原價將它買下來，店員卻執意不肯，說這樣的影響不太好，寧愿以16塊玻璃的價格賣給我。

我揪住他的衣領，口不擇言地吼道：“難道我的，我的夢想就只值16塊錢？”

最終店員妥協了，我們以80塊錢成交。

如今，這架水晶蘋果車就放在我的書桌前面，照著原來的樣式。夫人曾三番幾次地表示要用膠水把輪子粘好，都被我一一拒絕。現在，只要我一開臺燈，它就在深黃的燈光下，連同那個斷輪子，散發出柔和醉人的光芒，述說著那段溫馨的時光。

這世上，或許會有卑微的人，但絕不會有卑微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