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流浪無家可歸的歲月里,我經常混跡在深夜中的酒吧或者嘈雜凌亂的KTV,心情偶爾像世界末日來臨般的寂靜無聲,偶爾歡呼雀躍,偶爾紙醉金迷,卻總是能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冬季的夜晚,大雪紛飛,街燈陰暗,文小樂站在一片花樹銀花中間,雙眼明亮,一身潔白,對我大喊:“我會很努力,努力到飛起來,飛到你身邊,你一定要等我。”
1
大三的時候,我們的導員換成了一個“抓馬”的老婦女,她經常帶著身邊的貼身女侍衛,濫用職權的深夜造訪男寢。
又是某個深夜的23點59分,“抓馬女”嘰嘰喳喳又來查房,大家紛紛爬下床套上衣服,像洗浴中心的侍郎一樣在門口站成兩排,恭迎她的大駕。
她怒目圓睜,踱步巡視,目光不斷在滿滿都是煙屁股的煙灰缸上和我們的臉上交叉瘋狂掃描。
然后,她拉過我的手指,到她鼻尖下嗅了嗅,隨即得意洋洋的讓她的貼身侍衛賜我一張記過通告單,原因:“宿舍內吸煙。”
我期待室友們誰替我主持一下公道,畢竟這些煙頭都不是我的,但是他們紛紛低下忍不住笑出聲的頭顱,我只能悲憤的簽上我的大名,并鞠躬恭送她離開。
她的貼身侍衛文小樂輕輕帶上門,臨走的時候露出一個狡黠的笑臉。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警告板上找我的名字,可日子都過去了一周,還是只有幾張考研班的宣傳海報在隨風顫抖
想來想去還是給文小樂打電話,詢問此事。
她在電話那頭咯咯的笑著,說,“這作風和你人設不符啊,你不是天不怕都不怕么?怎么還擔心自己被通報批評啊?”
我說:“我不是怕,我是覺得我連人都沒殺就通報我,我不要面子的啊?”
文小樂在電話里笑的特別歡樂,我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于是我倆扯閑篇竟聊了一個多小時,聊的內容我忘記了,但是記得當時笑的頻率是三分鐘一個笑出豬叫,五分鐘一個笑到無聲,最后掛斷電話的時候竟覺得兩腮酸痛。
自此,我經常榨取一些自己吃喝玩樂的作息時間給文小樂打電話。
文小樂每次接起來都會大聲說一句:“外?”有時候為了聽她那句“外?”我會裝作信號不好掛斷重播,她接起電話繼續在那頭大吼:“外!外!外!”
后來我聽見她聲就開始笑。
為了感謝她帶給我的歡樂,我約她吃學校門口擼串,她笑呵呵的說:好啊!
吃飯期間她跟我說告訴我,通報我的通告單她出門就撕了。
我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不然為啥這么幫我?”
文小樂笑呵呵的不說話。
我說為了對你繼續表示感謝,我請你去看電影吧!
文小樂說:“好啊!”
回宿舍的路上,文小樂一直和我討論劇情,夜色沉靜,燈光零星,面對她好看的笑臉,我忽然感覺心跳漏了幾拍。
我說,文小樂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
文小樂笑呵呵的說:“好啊”
2
文小樂順理成章成了我的女朋友,說順理成章,好像也不是那么合情合理。
我生性放蕩,貪玩嗜酒,朋友眾多,生活迷亂。
最愛醉酒狂歡,然后在馬嘶長鳴的夢里吶喊理想。
而文小樂和我不一樣,她積極陽光,聰明善良,熱愛學習,最重要的是她鐘愛考證。
三年里,她考下了英語四級證,六級證,會計證,稅法證,教師資格證,導游證,報關證,就連獻血證都年年在更新。
我們確定戀愛關系以后,她經常陪我出席聚會,在燈紅酒綠里,我們撞杯子,搖骰子,興致來了,還會脫掉外套群魔亂舞。
我翻著白眼兒問,這樣會不會打擾你繼續考證啊?
她默默的打開百詞斬,躲在角落里背單詞,我內心佩服,翻著白眼繼續跑到一邊玩去。
等我們醉的七葷八素,文小樂關掉百詞斬,開始一個個把我們往出租車里塞,有一次一起回學校,因為人太多,一輛出租車擠不下,她就又叫了一輛,所有人爛醉如泥,上了車一個個就東倒西歪睡過去,文小樂只好和司機交代要跟上我們的車。
文小樂安頓好他們上了車,又和我們車的司機說:“師傅,后面有車跟著我們。”
我迷迷糊糊聽到司機嗯了一聲,接著就被極快的車速震蕩的胃都快顛出來了,感覺轉了好好幾個彎道,司機一腳剎車,和我們說:“放心,已經把他們甩掉了。”
……
后來等再找到拉著那幾個醉鬼的出租車時候,已經早晨了。
自從鬧出這件烏龍事件之后,我決定在學校附近租一套公寓,方便朋友們喝醉之后直接睡在我這里。
文小樂開始不同意,后來我勸她要替她那些沒地方放的證件們好好想一想,文小樂勉強點頭——第二天就屁顛屁顛的搬進來了。
3
自從文小樂搬進公寓,我們一群人就像到了天堂。
再也不怕房間里烏煙瘴氣,不怕空啤酒瓶無處丟棄,因為文小樂每天下課都會跑回來,洗臟衣服,收拾垃圾,還泡檸檬水給我們喝。
朋友們都感慨,怎么這么優秀的文小樂如此想不開,看上了我這個混世大魔王。
每每這時候,文小樂就笑笑不說話,笑到全世界都像有了一層溫暖的光環。
為了報答文小樂讓我的生活如此溫暖,我戒掉夜夜笙歌的惡習,開始跟著她一起上課,出早操,去圖書館看看書,考試正常出席,吃晚飯偶爾和她在校園里一起散步。
大三下學期的期末,我和高翔,馮未打算一起辦一場校園演唱會。
文小樂幫我們設計海報,貼廣告,做燈牌,忙的不亦樂乎。
后來,我們為了拉贊助,和一個床墊廠的廠長拼酒。
廠長是個黑黑胖胖的男人,操著一口濃濃的東北大茬子味兒拍著我的肩膀說,樂隊好啊,我年輕的時候也想搞樂隊,但是我唱歌跑調啊——說完廠長就自己唱起來,火鍋店里縈繞著他刺耳的聲響,我們咧著嘴鼓掌。
廠長唱完不死心,又要了一箱天涯。
馮未和他喝,趴下了。
高翔和他喝,趴下了。
我和他喝,然后,我就直接順著椅子滑到地上,就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我在公寓的床上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在床邊趴著睡著了,舒心安恬,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輕微抖動,窗臺晾著一排剛剛洗過的衣服,還有水滴滴答答的流下來。
我下床把窗簾拉開,她忽然醒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說,“你醒了?”她的手很冷,冷的像一塊冰。
我忽然心里有點難過,默默抱了她一下。
后來馮未告訴我,我把贓物吐了滿身,可文小樂還是要自己收拾,生怕別人晃的我難受。
高翔說,文小樂在他們心里的地位,無人能及。
也就是從那次開始,我答應文小樂不再喝酒。
4
演唱會有了床墊廠的資金,外加忽悠了眾多兄弟們曾經“戀人未滿”的姑娘們,她們遍布各大高校,順便攜帶她們的室友以及室友們的戀人,所以整場演唱會聲勢浩大。
除去場地費,人工費等等,竟然賺了一筆。
文小樂興奮的嗷嗷叫,像電視上演的那樣,站在床上把一沓錢往天上一揚,它們紛紛揚揚在天花板上下墜,我們緊緊擁抱。
我說,我以后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后去全世界旅行。
文小樂:你一定會賺很多很多的錢,帶我去全世界旅行。
我雖然沒有賺很多很多的錢,但我們還是去旅行了。
從南向北,坐過火車,換過輪渡,拎著地圖,晃悠了整整一個寒假。
黑井,三亞,沙灘,鹽城,南京,大理寺,普者黑,東極島,鼓浪嶼,火鍋鎮,雪糕城……
文小樂在地圖上打滿了叉叉。
她說,等我們把地圖的每個地方都走遍了,我嫁給你行不行啊?
我說,我還沒那么早想結婚。
文小樂:哦,那你就慢一點賺錢,沒關系的。
我笑,心疼的揉揉她的頭發。
后來的歲月,我回想起那段時光,好像是我離幸福最近的一段日子,沒有夜夜笙歌,沒有情感糾葛,每天都在開懷大笑,平穩的像是呼嘯的列車,就在光滑的鐵軌上鳴笛,一直走就能到終點。
那段時間,我以為文小樂是到死都會在我身邊的人。
5
轉眼到了大四下半學期,校園里開始彌漫著末日狂歡的離愁氣氛。
宿舍房間里動不動就傳來高聲歌唱,還有混著啤酒酒瓶子撞擊在一起的碎裂聲響,學校周圍的飯館幾乎天天爆滿,大家都在酒桌前最后追憶著自己的青春年華。情侶們面對漸漸逼近的離別聚散,或笑靨如花,或淚如雨下,超市里的避孕套夜夜賣光,校門外的旅店全都掛著“客滿”的牌子。每天各個宿舍樓下都有大箱大箱的行李被運走,校園里擠滿來來往往匆匆而逝的人流。每個人好像都去向已定,未來宛若在眼前,卻又虛無縹緲什么都看不清。
房東笑咪咪的來收房,學校內的公寓只有學生有租住資格,我這才意識到年少時代隨著即將畢業,要全部結束了。
在公寓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和文小樂繾綣在一起,良久,我問她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文小樂把頭深深的埋進我懷里,不說話。
黑夜如墨,我緊了緊她的手,無聲的笑了。
就在白天,我整理抽屜的時候,看到一張參加西南區域金融考試的準考證和一張哈爾濱去昆明的臥鋪票。
出發日期就在周末,但她對我只字未提。
第二天清晨,辦理好退房手續,我開始搬東西回寢室,文小樂感受到我的冷漠,就一個人站到門口,默默的看著我一趟一趟的忙來忙去。
6
我是個很害怕離別的人,所以我借故回老家,故意錯開了文小樂的出發時間。
但是她出發那天,還是給我打了電話,一個接一個的打,我全部掛斷。
直到夜里,她發了一條信息給我。
我打開,頁面顯示:“我什么都不解釋,只求你等我!”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基本已經沒什么人了,大家要么回老家開始準備公務員考試;要么考研泡在圖書館里;要么穿梭在人才市場投遞簡歷;要么和女朋友在旅館里消耗自己最后一絲精力。
我整天把自己關在寢室里打游戲,偶爾瀏覽一些花花綠綠的招聘網站,最后又郁悶的關掉倒頭睡去,也許我在等文小樂,也許我誰也沒等。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望著氤氳的路燈感到陣陣恍惚,不敢相信時光就這樣匆匆走遠,好像自己意氣風發天之驕子的模樣就在昨天。
就在我一個人在寢室消耗了一箱泡面的時候,我接到文小樂電話,
“我回來了,在你寢室樓下”,她的語氣里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披了一件外套,心情復雜的下樓,發現天空還在飄著碎雪,世界一片火樹銀花,她站在紛飛的大雪里,雙眼明亮。
她說,我考上了,全國只考上了12個人,東北只有我一個。
我由衷替她高興,但是也失落,我故作瀟灑的說,“恭喜你。”
她問,“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抗拒聊這個話題,于是抵觸的說:“沒打算啊,先混到畢業再說吧。”
她說,“我不會和你分手的。”
我疑惑的抬頭看她。
她繼續說,“我今天就是想告訴你,我不允許你說分手,你別想甩掉我,所以你一定要快點振作起來,去找工作,去努力,去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后我們就能快點在一起。”
我震驚的說,你去的可是云南啊,一畢業咱倆立馬相隔一個中國,異地戀?不靠譜!分手吧還是!“
她說,“我就是先去實習,實習結束我就可以任意調遣到任何一個金融系統,到時候你在哪我去哪。”
我想了想說,實習多久?
她說,六個月。
我說,不靠譜,我不想耽誤你,分手分手。
她又堅定的說,這怎么能叫耽誤呢?就六個月而已啊,你相信我,六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說,半年時間不算長,但是在這個動蕩飄搖的時刻也不算短,分手分手。
她說,可是你要長大啊,你要往前走啊,你要為你自己的未來負責啊,你不僅對自己的未來負責,現在還有我的啊。
她說,希望在我實習的時間里,你盡快想好我們未來會在哪座城市立足,這樣,我才能做足在哪里生活的準備,對吧?
她說,人生那么長,我有耐心,陪伴你久一點無所謂。
她說,你必須努力奮斗,這樣日后,你有錢了就養著我,我不工作了就刷你的卡,坐你的車,如果你沒錢,我就讓自己吃的少一點,可是你怎么會沒錢呢?你那么有才華,未來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
我不接話。
她繼續說,我不管你會喜歡誰,也不管你會討厭誰,也許你很快就不喜歡我了,也許你從來沒愛過我,但是我愛你啊,每個人不都應該為自己所愛的一切努力一次么?我一直相信,人生一定會因為某一次執著而發生改變。所以我就要這樣執著,如果你不討厭我,如果你覺得我還不錯,那么請求你,可不可以也努力一次?
她說著,眼淚就掉下來,簌簌的落在她白色羽絨服的拉鎖上。
我望著她堅定地模樣,心里忽然為自己的逃避有點難過。
我真是個混蛋,我告訴自己,以后別這么混蛋了。
7
她這次回來是來辦離校手續的,畢竟是全校第一個拿到offer的人,大家不停的來找她詢問經驗。
她忙著提前準備畢業論文,我在在寢室沒晝沒夜的剪了一部短片送她,叫《一次離別》。
她走那天,我到機場送她,臨進安檢時,我才依依不舍的掏出我的DV。
她忽然抱著我,狠狠的哭,像是要將所有的不舍都傾盆出來,直到機場播報了兩次她的名字,她才拎著箱子離開。
我在回學校的路上,腦子里一直重復她在進安檢之前,在我耳邊說的話。
她說,“我會很努力,努力到飛起來,飛到你身邊,你一定要等我。”
我這么花心,我怎么會等她呢?
我這么好看,她竟然放心留我一個人,就這么走了,她對自己真有信心。
實際上,她對自己沒什么信心,因為不到一周,我就接到了上海某家廣告公司HR的電話。
HR在電話說,他說,“短片剪的不錯啊,來我們公司做廣告策劃吧,慢慢可以轉做廣告導演。”
我打電話給文小樂,問,是你么?擅作主張左右我的未來?”
她咯咯的笑,說,“你這種人,就是要被拉著才能走,就是要被肯定才肯拼,簡歷和作品是我用你郵箱發的,我就說你沒問題吧?這家廣告公司我幫你查過了,上海前幾名,4A,外資,有制作環節,去試試,好嗎?”
我猶豫。
她說:“反正機票我都給你買好了,還往你卡上存了8000塊錢,去不去隨你。”
“我去,這才兩個月,你哪來那么多錢?”
她說,“實習工資啊,我們提供宿舍,食堂,除了逛街之外沒有需要用錢的地方了,我就都打給你了。”
我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賤兮兮的說,“哇!工作了這么好啊?實習就給這么多錢?”
她笑呵呵的說,“對啊!轉正之后還會更多,動心吧?”
我樂的跟什么似的說,“我已經聞到了鈔票的味道了。”
她說: “那還不快工作?你賺得一定比我多多了。”
“好好好,我去。”
一想到大把大把的錢擺在我的面前,我馬不停蹄的收拾行李,拿著畢業證就跑到了上海。
8
剛到上海那段時間,每天被策劃案虐的死去活來,工作的內容是對著電腦不斷噼里啪啦的修改創意,演示場景,提取主題,跟進潮流,頭昏眼花的開會,卻不敢有任何怠慢,而且還要有規律的作息時間和強大的知識體系,這對一直閑散習慣的我就是一股暴擊,而每次在忙碌結束,會倍感孤獨。生活如此恐慌又缺乏細節,每天人影匆匆,路燈浮浮,每個從我身邊走過的人都如同鬼魅,他們低著頭看著手機,撞擊我的書包,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在這尷尬的身份里轉不過來,我漸漸開始怨恨文小樂。
我想,如果不是她擅作主張,我根本不會千里迢迢跑這么遠。
我氣鼓鼓的打電話給她。
我說,你是不是還有兩個月就能轉正了?
她說,“是啊,現在馬不停題做項目,跟進的挺順利,兩個月之后應該能轉正,到時候就能賺更多錢了。”
我說,“那兩個月以后我們一起回東北吧,哈爾濱也有你們這個機構,你和領導說說調過來,我……。
突然,電話自動掛斷了。
電話停機了。
良久,收到一條信息繳費提醒,緊接著收到她的消息。
“東北目前還沒開展這個項目,兩個月以后再定,再堅持一下,乖。”
我心里酸酸的,關了手機。
9
終于過了兩個月。
她說,領導希望我把這個項目跟完,因為之后的職業生涯中,都不一定有這樣的機會可以鍛煉了。
我有些被欺騙的惱怒,問她到底這個項目什么時候能結束。
她說不知道,
我還想說些什么,她打斷我,愧疚的說領導通知開會,晚點打給我,隨即掛了電話。
我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郁郁寡歡的繼續寫著永無止境的策劃案。
后來,我再給她打電話,她接起來的時候都急匆匆的,偶爾有時間和我說說話,電話那頭也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催促她。我討厭這種感覺,后來即使有話要和她說也頓時沒了興致。
她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受領導的器重越來越多。
11月末,她的項目終于結束,距離我們異地已經將近一年。
我問她現在是不是可以和領導提調離城市的事了?
她支支吾吾的說,“我跟完這個項目之后,領導覺得我還不錯,他們現在正在決策要給我調到投行部,你知道嗎?這個部門有無數人想擠破腦袋進來,因為會掌握核心技能,進步飛快,到時候我……”
我粗暴的打斷她,說,“那你是不是想一直這樣下去?”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只有微微的嘆息聲,這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都無聲的掛了電話。
之后的一個月,兩個人賭氣一般,誰也沒理誰。
10
元旦前夕的夜里,文小樂穿著制服出現在我公司樓下——她是下班買最早班機飛來。 看著她那張被工作折騰日益消瘦的臉,一瞬間,我的怨恨有些瓦解,我帶她逛街,吃飯,看電影,做一切情侶應該做的事情,我覺得,只要努力一點,我們就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找回最開始相愛時候的繾綣,她還會以前那樣乖乖的跟著我,在喧鬧的人群中安靜的不說話,給我屬于我一個人的安全感。
可是她的電話以平均每分鐘響鈴三次的頻率響起,她接起,說著我聽不懂的專業名詞,陪著笑臉和客戶一一講解報告的翻譯,那些數字少則幾十萬,多則上百萬。
逛街的時候,中途我們有無數次要找個咖啡館坐進去,等著她用電腦修改數據然后發送郵件。
每每完成,她都會送給我一個溫暖的笑臉,盡管那笑容并不自然。
三天假期很快到了。
我們早已經不是學生時代,不能像過去那樣自由,不敢像過去那樣不管不顧。
在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執意買了一堆羊肉和青菜非要在出租屋里涮火鍋。
異鄉的深夜,狹小的出租屋,只有我們倆,燭光熄滅,前途未卜,鍋里的羊肉上下翻騰,就像我一樣不知道怎樣掙扎才能逃脫命運。
那晚,是我到上海后第一次喝酒,一杯接一杯,直到酒杯在眼前化成泡沫。
然后我借著酒勁兒瘋狂摔東西,手機,電腦,煙灰缸,臺燈,鍋碗瓢盆,屋子里被我砸的稀巴爛,嘶吼著惡毒的臟話。
迷迷糊糊中,我記得她緊緊地抱著我,她說,“求你,安靜,噓!”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滴在我的臉龐,熱熱的,我睜開迷蒙的醉眼,發現,她還是那么干凈,那么好看。
可是為什么?
我必須借著麻醉的酒精和迷亂的燈光,才看到一點點我們還可以繼續互相陪伴走下去的幻覺?
11
又到離別。
清晨,我去機場送她,和以前一樣,臨進安檢的時候,她輕輕抱我。
她像一年前一樣,在我的耳邊說,“我會很努力,努力到飛起來,飛到你身邊,你一定要等我。”
我輕輕推開她。
“說什么等呢?明明是我在托你的后腿啊,明明是你該等等我了啊。”
和她分別后,我坐地鐵晃蕩著回家。
途中,破裂的手機屏上收到她的微信。
她說:“我留了一張卡在你的筆記本里,里面有三萬塊錢,密碼是我的生日,下個月換一間大點的房子吧。”
我打電話回撥給她,她已經登機,關機。
那年元旦,也是她轉正后的第五個月,獎金發了十萬塊。
回到簡陋的出租屋,打開音響,正好在放薛之謙的《未完成的歌》。
“被你冷落,于是沉默,因為你感動,所以執著,唱過的歌有過你的角落都讓我難過……”
我跑到浴室洗臉,想起她在安檢口回頭,笑著拼命跟我揮手,然后做著加油鼓勁的樣子攥著拳頭,眼睛里卻都是淚水的樣子,眼淚嘩嘩的掉下來。
其實我知道,成長就是要割裂過去,在不同的空間迅速跨越到另一個空間,我很想說,你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樣等等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再后來,她完全適應了她的節奏,,她抽空打電話過來,匯報的信息永遠是:
“我發了季度獎,第一個季度因為做錯了兩個報告,只發了20萬。”
“我發了項目獎金,翻譯了600多頁的英文報告,送到越南政府,給了我35萬。”
“我發了**集團的稅后款統籌獎金,發了55萬。”
她越來越適應這個節奏,面對越來越巨大的數額她越來越輕描淡寫,我越來越難受,那種感覺就像她拼命向前跑,而我只能站在原地的難過。
我再也沒提過讓她換城市來找我的要求。
我們很久沒有再為小事歡呼,只剩越來越多的沉默。
我還是整天寫著改不完的策劃案,偶爾寫故事,寫曾經,唯獨沒寫過我們。
因為提起筆,我什么都記不起來?
是上海的天永遠在下雨,阻隔了記憶。還是我們的距離太遠,遠到連回憶都已經模糊不清。
12
文小樂用剩余的錢在昆明買了一套房。此時,距離我們畢業有一年零九個月,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有八個月。
她邀請我去昆明轉轉,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欣然同意,跟公司請了三天假,定了一張上海到昆明的機票。
她本來計劃帶我四處玩玩,但是我沒什么心情,一路心不在焉的打哈哈,她看出我興趣不高,就帶我去酒店休息。
進到房間,我點了一根煙塞進嘴里,眼角一瞥,看到她隨手丟在桌上的身份證,嶄新如洗,地址也改到了云南昆明。
我笑瞇瞇的拿起來,仔細端詳,
我故意用奇怪的語氣和她說:“你不會回來了對吧?你連身份證住址都改了,你房子也買了,你不會回來了是吧?”
文小樂沒有說話,只是拿走她的身份證,安靜的抱住我,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文小樂很努力上進,她其實是個心懷猛虎的人,她其實是個非常要強非常優秀的人,她是個非常有計劃,非常理性,非常獨立的人,但是她一直為了不爭氣的我,掩飾她的聰明和尖銳,她為我變得溫柔,我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要有多廢物,莫名其妙托了她的后腿,成了她一根軟肋。
她口口聲聲的鼓勵我以后會賺很多的錢,其實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從來沒想過要依靠別人,包括我,她總是喜歡對生活做萬全的準備,而做這種準備的代價在我看來就是要不斷拋棄全世界,也包括曾經的我們,雖然她努力不讓這種局面發生,也在努力用自己的力氣和巨大的慣性對抗,但是我知道,我們回不到以前。
我輕輕推開她,打開一瓶酒,倒進杯子里,強裝鎮定心臟卻止不住的發抖。
酒店的樓下有兩個行人路過窗口,他們操著西南口音互罵對方,傻逼。聲音很大,我打破尷尬,對著文小樂笑了笑。
她不理我,默默蓋上被子,對著黑暗微微嘆氣。
我裝做看不見她的難過,把耳朵藏進香軟的枕頭里,像在躲著今天的故事,又像是逃著過去的回憶。這一夜,繁星滿天,星光穿過百萬年的光陰,靜靜順著酒店的窗口灑進來,照著每一處角落,明暗交接,又慢慢破滅。
13
我不顧阻攔,第二天就買了回上海的早班機的機票。
一路出租車飛馳,我們都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提昨晚發生的事,行李托運完畢之后,我笑著問,“你這次給沒給我偷偷留點什么?我好在飛機上好仔細找一找。”
她笑著說,“我現在除了你,也沒什么值錢的了。”
臨近起飛,安檢處,她抱著我,遲遲不愿松開。
我故作瀟灑的說走了啊,然后頭也不回的離開。我猜她仍在身后注視我,沒有走。
我掏出手機,撥通那個通話次數最多的電話號碼。
她接通,“外?怎么啦?”
我說,“我走了啊,文小樂,其實你的未來那么輝煌,你把我從你的計劃里剔除吧,我累了啊。”
我說,“文小樂,我就是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世界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對不起啊,還是辜負了你,我根本沒有賺很多錢的能力。”
我說,“文小樂,承諾給你的大房子和大車子我要是以后有了也只能給別的姑娘了,因為你自己都可以給你自己了。”
我說,“文小樂,兩年零八個月,你已經很偉大了,我從來沒和一個姑娘相處超過三個月,而你能讓和我相愛這么久,盡管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只見過三次面,你給了我五萬塊錢,謝謝你愛我啊。”
我說,“你曾說過有些話要當面提,因為看到對方的表情和樣子的時候很多話就舍不得說出口,所以我不敢面對你,也請你一定,一定不要追上來了啊。”
我說,“文小樂,把這次當成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吧。”
我說,“文小樂,我們分手吧。”
她在電話里開始哭,然后拼命在身后喊我的名字,身后傳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蕩蕩的大廳里久久回蕩。
她罵我沒良心,她罵我王八蛋,她讓我回來。
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回頭,我一直在流淚,但是心里如釋重負。
我就這樣和文小樂分手了。
從那次送別之后,我和文小樂再沒有聯系過,她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出現在我的世界里,也許早該分開,因為那才是對彼此最釋懷的解脫。
時光飛逝,轉眼兩年,我從上海來到北京工作,寫策劃,敲故事,甚至躍躍欲試繼續重新開始一個夢想。
大學好友馮未來北京找我喝酒,夜里在東四環的馬路上行走的時候,他說,你變了好多,和曾經的喧囂的你判若兩人,但是成熟了,這是好事。他也提到文小樂,他知道我們倆的事情,他說,放棄她,你后悔么?人家現在可是整個學校混的最好的。
我沒有說話,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異常孤獨,那種孤獨就像想起曾經脆弱和聲嘶力竭想要在一起的那種孤獨。
光陰如梭,故事過去,唯有曾經的愛情不再提,曾經的我們以為我們很堅強,堅強到真的可以和現實逆流,可后來,我們發現我們很脆弱,脆弱到遭不住現實的顛沛,也無法承受金錢的欲望,更無法承受距離帶來的越拉越遠的不確定的差距和恐慌,后來我一直對每一個身邊喜歡的姑娘都躍躍欲試,卻好像再也不相信一粒真誠的眼淚。
14
2017年5月1日,大學同學婚禮。
昔日同窗從四面八方齊聚一堂,寒暄了一整天,晚上宴會賓客后又換個地方繼續開始鬧騰,席間,各位把酒言歡,推杯換盞,嬉笑怒罵的數著過往的時光。
正當我不斷和新郎新娘重復著“白頭偕老”這老掉牙的祝詞的時候,朋友高翔看著門口高聲叫了一句,“我靠”。大家的目光都像追光燈一樣紛紛投向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來,輕聲的說“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像炸開了一樣。
街燈忽然亮起,窗外瓢潑大雨,燈光又忽然暗下來,空氣中有種陳舊的味道忽然散開,這個場景忽然和曾經那段經歷過的深刻記憶重合。
我吸溜著鼻涕,歪著嘴角壞笑的叫她的名字。
“文小樂!”
我念出來的時候,一字一句。
我們彼此對視一眼,然后對著彼此笑了,遠遠的,她像以前一樣好看,但是比以前更成熟了。
席間,大家為了打破僵局,每個人都在拼命開玩笑,文小樂站起來落落大方的對著新郎新娘敬酒。
高翔說:“這工作之后就是不一樣,以前你可偷摸躲角落里看我們在這群魔亂舞呢,現在酒量真好。”
她不說話,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我舉杯,和大家喝酒。
本就是一場酒水狂歡,高翔扶著我到門口吐一會兒,醉眼迷蒙中我聽到文小樂在門口打電話。
“你別來接我了,你哪哪都不熟,再說我們馬上也散了,你要實在無聊就把咱倆后天回昆明的機票訂了吧。
文小樂提前走了。
我開始劇烈的恍惚,望著她消瘦的背影,我心里像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卻想不起來是什么。
高翔掏出手機,把文小樂剛剛更新的狀態給我看。
她說,我只為你曾在清晨早起,只為了從冰箱里拿出你愛喝的雪碧。
我只為你在冰冷的自來水底下沖洗過你沾滿泡沫的襯衣。
我只為你的未來盡心盡力的打算過,因為我一直以為那也是我的。
我只為你一個人認真努力的奮斗過,因為我真的想快點努力像以前一樣飛奔到你面前。
我開整夜的臺燈只等你到過半夜,即使你每次都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
我只有那一次,也是畢生那么一次,在機場絕望的不成樣子,因為我知道我真的一步一步失去了你,卻無能為力。
我愛你,但是時光滾滾,我發現我已經慢慢忘了你……
我“哇”的一聲把臟污穢物全都吐出來,借著酒勁開始哭。
我在那么猖狂的歲月里,曾經被一個姑娘歇斯底里的愛過,可是我們還是就那樣分手了真的挺可惜的。
我們都用了那么多力氣,做了那么多努力,可還是在異地戀里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我們都是在“有愛情就能一輩子的年紀”遇到金錢的考驗,卻在有了無數金錢的時候再也找不到當初那么想堅持的愛情。我們都曾有機會參與彼此的未來,也曾固執的相信就這樣一直走,就能廝守終生,可如今,我們都西裝革履,盛裝出席,卻是為參加一場不屬于我們的盛宴答禮。
好吧,那就把回憶還給過去,在歲月的長廊上,我也不再等你。
文小樂,你看我現在,比以前厲害好多了,獨立好多了,也賺了好大的錢,我沒有那么容易再被現實裹挾了,可是我卻找不到你了。
馬路對面的路燈忽然“咔”的一聲,滅了,我猛然驚醒。
那么,再見了,文小樂。
時間久遠,久遠到曾經好多好多的承諾,我已經記不清,之后與我們相處的每個人再也不會知道之前的故事,所以這些故事,我會在回憶里慢慢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