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不一樣]之[《飛鳥集》]
一、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玄關鞋柜上的小度智能音箱準時開始播報:“現在是晚上十點鐘,小度智能語音為您播放。”緊接著就是輕緩的音樂,提示著現在已經是深夜。
周成拉開陽臺的玻璃門,搬了一張小凳子出來。陽臺很擠,左邊是洗衣臺,右邊是工具柜,上面裝了升降晾衣架,外面做了鋁合金玻璃窗全封,欄桿里面放了一排花架,幾十盆花花草草,有米蘭花、紫荊花、富貴竹、藍星花,還有不知名的多肉。花架邊上還有拖把池,邊上零散放著水桶、垃圾桶、灑水壺,不到四平的空間只容下了轉身的空隙。
關上玻璃門,隔出一個小小的空間,周成從口袋掏出香煙,摸出一根點燃。猛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中草藥味裹挾著尼古丁順著氣流倒灌入口腔,彌漫開來,這是陽光利群的賣點之一,抽煙還抽出了養生的噱頭。吐出一口氣,煙味迅速在這片狹小的空間彌漫開來,再抽一口,煙頭的那點明亮瞬間暗下去又亮起來,像夏夜里一閃一閃的螢火蟲。
“怎么又抽煙了?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在陽臺抽煙嗎?花都被熏死了。”聲音從門縫里面鉆出來,清晰又準確地鉆入周成耳中。“不是說戒煙了,這才戒了幾個月,就熬不住了,你也就這點出息。”許紅梅一臉嫌棄,客廳的燈光從后面把她的影子拉長,延伸出去,把周成完全籠罩在黑影中。
周成沒有回頭,他把還剩半截的香煙扔在地上,用鞋尖準確踩住還在燃燒的煙絲左右稍稍一旋轉,然后撿起煙嘴夾在大拇指和中指之間,一彈,煙頭準確無誤擊中富貴竹,落在花盆里。他站起身,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煙灰,又揮了揮手,似乎這樣的動作就能把煙味全部驅散出去。
拉開玻璃門,周成看到許紅梅揮了揮手,同樣是揮手,他左右揮,她上下揮,好像煙味已經隨著他的動作蔓延到她的鼻子,是在嫌棄煙味的刺鼻還是在嫌棄他刺鼻?周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習慣了沉默,也習慣了忍受,默不作聲穿過客廳,走進衛生間。
刷牙、洗臉、擦拭洗手臺、洗手,最后拿過扔在洗手臺上的如新,面膜已經用掉了,包裝袋里還剩下些營養液,許紅梅說不要浪費,都是精華。周成把營養液倒出來,透明黏稠的汁液在手心緩慢移動,順著指縫流到手背留下一層薄薄的透明軌跡,像小時候農村里隨處可見的蝸牛爬過留下它來此一游的證明。
莫名的惡心涌到喉嚨口,周成干嘔了兩聲,什么也吐不出來,他打開水龍頭,任憑水流沖在掌心,把那些黏稠的汁液沖刷開去,濺落在洗手池,順著水流滑進下水道,消失得無影無蹤。惡心感還未散去,周成拿起香皂不停揉搓,掌心、掌背、指縫、指甲縫,角角落落、反反復復,一直不停用力地搓洗。
二、
周成打開臥室門,沒有開燈,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走到床邊,許紅梅躺在床上刷視頻,聽到聲響,便放下了手機。
“怎么這么久,在外面干嗎?”
“洗手。”
“洗手?洗什么手,要這么久。”許紅梅有些詫異,多問了一句。
“臟。”周成躺下去,翻了個身,背對著許紅梅,一米八的床中間空出了一米的距離。
“臟?”許紅梅重復了一遍,下意識想問清楚,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問。是個人,手都會臟,可是這個臟不可能需要那么長的時間去清理,更何況周成沒有潔癖,就他那種性子怎么可能因為手臟花這么多時間。如果不是手臟,那又是什么呢?
許紅梅側轉身平躺下來,右手順勢往床中間一放,卻摸了個空,周成側躺在床沿邊上,她的手離他的背還有兩個手掌的距離。他的屏幕亮著,在看小說,他以前從不在床上玩手機的,十點準時進房間,看一會書,十一點前準時熄燈睡覺;早上六點半準時醒來,七點出門上班。周末也保持同樣的作息習慣,除了打球下棋,幾乎沒有其他娛樂活動,許碧荷說姐夫這樣的老夫子在這個時代是另類,三十歲的新婚夫妻硬生生過上了暮氣沉沉的金婚歲月。
許紅梅盯著屏幕看了一陣,周成翻頁很快,她不過掃了三五行,他就開始翻下一頁了,她看到“久木三點多鐘走出位于九段的出版社,在東京站同凜子會合,然后乘橫須賀線在鐮倉下車”,久木和凜子,看名字應該是日本小說,她看過的日本小說不多,想不起來哪部作品里面有這兩個名字。
“你在看什么?”
“小說。”
“什么小說,這么晚了還要看?”許紅梅總覺得周成今天有些不一樣,雖然他平時話也不多。
“《失樂園》。”周成依舊側躺著,說了下書名,手上翻頁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許紅梅肯定自己在哪里聽到過《失樂園》這個名字,但完全想不起來,她是中文系畢業,當初選擇這個專業是因為分數不夠,服從調劑,陰差陽錯讀了四年,也因為這個錯誤才認識了周成。
周成和自己不一樣,他是主動選擇這個專業的,專業成績在系里面一直名列前茅,還在晚報上發表過好幾篇文章,是系里面出名的“才子”。他是真的愛看書,兩人第一次約會的地點他就選在圖書館,他牽著她的手穿過古籍館的一排排書架走到善本區,在她的耳旁輕聲說這些留存下來的善本大多經過了數百年歲月的洗禮,是歷史的見證者,也將成為他倆愛情的見證者。
許紅梅記得那一天,十月十四號,她的生日,他穿著一件白襯衫,上面一顆紐扣沒系,順著敞開的領口可以看到他的鎖骨、喉結,說話時喉結微微上下移動。她不知道是被他性感的喉結迷住了,還是被厚重的古籍善本迷惑了,在他深情的目光下,在一排排的書架中間,沒有鮮花,沒有巧克力,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許紅梅看著周成的后背,在手機微弱的亮光下,只看清了一個大概,她想伸手去觸摸。周成忽然探起身,把手機放到床頭柜上,躺了下來,嘴里嘟噥了一句,“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三、
陽光透過厚厚的窗簾,讓原本漆黑一片的臥室能看清大致的輪廓,周成在鬧鈴響之前醒來,悄悄起身,沒有驚動許紅梅。他輕手輕腳走出臥室,打開冰箱,拿出一盒速凍的小籠包,在電飯煲里隔水蒸上,看著電飯煲上的顯示屏亮起“29:59”的字樣,他看了一眼墻上的藝術鐘,還不到七點。他該出門了,許紅梅八點半上班,她可以在家里從容吃完早飯再出門,他七點半就要打卡,回到臥室,換下睡衣,許紅梅仍在熟睡。
367路,每天七點零六分經過小區公交站,坐上車晃悠十五分鐘就能到周成單位附近。他喜歡這一路的晃晃悠悠,時間還早,公交車上人不多,他喜歡靠窗的位置依舊沒有人,坐下去,打開玻璃窗,讓清晨微涼的風吹進來,撲在臉上,從發梢上掠過。街燈還亮著,只是被天邊泛起的魚肚白遮住了光亮,縮回小小的玻璃罩里,閃爍著最后一點倔強。
閘弄口站到了,車門打開,擁擠著上來很多人,散落到空曠的車廂里,安靜的車廂瞬間被喧嘩填滿。寥寥幾個年輕人都面無表情坐著,或戴著耳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或拿著手機遨游在無邊的網絡天地,聲音都來自精力旺盛的老頭老太,他們要去終點站的果蔬批發市場,那里的菜又便宜又新鮮,他們興奮地交流著各自的信息。
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周成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沒有提示,難道是錯覺?指紋解鎖,下拉菜單,一大串通知消息出現在屏幕上,APP的系統更新通知、社交工作軟件的消息,還有兩條短信。一條是銀行的溫馨提示,一條群發的詐騙短信,兩條消息一前一后發過來,讓人有莫名的荒謬感,這世界居然可以如此共存。
點開微信,許家人群里的消息還停留在昨晚,丈人許信然讓大家周末都回家吃飯,想吃什么菜自己點。周成看了一下發送時間,晚上十點零三分,那時他還在陽臺,許紅梅還沒有到家,都默契地選擇了不回應。
周成點開對話框,在里面輸入回復信息:周末和同事有約,不回家吃飯。準備摁下發送時,想了想,又把“和同事”刪去,改成了“可能”,在“不”字后面加上了“一定”,默念了一遍,又覺得有些不妥,今天才周四,周六的事情誰說得準呢。索性一氣全部刪去,不回復了。
退出許家人群,置頂的第二個對話框是許紅梅的,兩人的聊天記錄好像只剩下了“晚上回家吃飯嗎?”“周末去我媽家。”“今天加班,很晚回。”這些干癟無味的報備,是什么時候開始兩個人之間連聊天都簡省到這種地步了,周成把后腦勺頂在座椅的靠背上,感受著看似平坦的路面傳遞上來的小幅震動,力度剛好,把所有的雜念全部震散。他關了手機,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這震顫。
四、
“鈴鈴鈴”,校園回蕩起放學的鈴聲,學生們紛紛把手中的書放回書架,和周成打了聲招呼,魚貫離開圖書館。圖書管理員老姜關掉了電腦,收拾好自己的小包準備下班。
“周老師,還要再看會?那辛苦到時候鎖下門。”老姜是合同工,聽說是書記的遠親,只負責圖書館的工作,是周成最羨慕的職位。
“嗯,我再待會兒,等下我會鎖門的。著急回去干嘛,抱孫子不累啊?”周成調侃道,老姜的孫子剛滿周歲,帶到學校來過,胖乎乎的,很可愛。
“嘿嘿,那小子就喜歡在小區里面玩,我得回去看著,老太婆才能燒飯。”老姜一臉幸福,“周老師啥時要孩子,你這么愛看書,小孩肯定也聰明。”老姜隨意說著,走出了門口,并不在意周成的回答。
周成看著老姜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搖了搖頭,“這個老姜”,他知道他就是那么一說,和沒結婚的聊找對象,和結婚的談生孩子,和有孩子的討論二胎,話題不討喜,但適用。大家都在一個安全的距離里,保持著相互的體面。
周成鎖上門,把校園的喧鬧全部鎖在外面,一個人徜徉在書架中間。閉館后的圖書館是他一個人的,在一排排書架中間走過,嗅著一本本書的氣息。他喜歡這種靜謐,喜歡墨香縈繞,喜歡在書本發出的聲音。
他和許紅梅描述過書本的聲音,一個人,必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圖書館里,圖書館越大越好,書架越多越好,最好是那種高到屋頂的書架,在一片寂靜中,站在書架中間,吸氣,盡可能吸氣,吸到肚子不能再扁一點,吸到腮幫不能再鼓一點,然后雙手交叉用力抱住后腦勺,一點一點分開,掌心摩擦過發根,蓋住耳朵,繼續往前劃過,指尖劃過耳朵,發出轟鳴,放開,然后就能聽到書本的聲音了。
“書本能有什么聲音?”許紅梅不屑一顧,“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要這么幼稚行不行,還當是在校園里面呢,還沉浸在你的風花雪月里面,能不能現實一點?碧荷家又買了套房子,馬上又要換車,我們是比不上人家做大生意,回去總不能太寒酸吧!”
姨妹許碧荷和連襟劉康橋的愛情長跑終于結成了正果,劉康橋是姨妹的同學,高中畢業就子承父業成了一個小包工頭。丈人一家不太看好兩人的愛情,可世事難料,劉家碰上了拆遷,劉康橋抓住時機搖身一變成為房企高層。周成卻依舊拿著死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
周成知道許紅梅的心思,本來家里她是老大,成績也好,工作也好,什么都比許碧荷強,誰想兩人婚后的狀況全都倒過來,自己兩夫妻辛辛苦苦賺一年還沒有連襟年終分紅多,原先人人羨慕的穩定,現在成了一塊雞肋。
“怎么會聽不到呢?”周成輕輕撫摸著書脊,指尖在震顫。
“叮”,微信傳來消息,打破圖書館的靜謐。周成掏出手機,是許紅梅發來的消息,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飯。許紅梅越來越忙了,好像是從她被提升為主管之后就很少正常下班了,不能問,問就是活干不完,再問就是責怪,女人為什么忙,不就是男人沒用嗎。
周成看著屏幕上冷冰冰的“不回家”,他也不想回家,家在哪里?他沒有回復,將手機鎖屏,隨手放在書架上,想了想,又塞回了口袋,不想看到手機,但又離不開手機。不能把手機放在書邊上,一個喧嘩張揚,一個寂靜無聲,格格不入,又何必強扭在一塊。他抽出一本書,打開扉頁,指尖滑過文字,卻發現怎么也看不進去。
窗外,夕陽還掙扎著,不肯沉入群山的懷抱,半天的云彩都被染紅了,艷得可怕,像血。他合上手中的書,輕輕放回書架。今天應該是看不進書了,周成輕嘆一口氣,空揮了揮手,算是道別。
五、
周成推開房門,側身走進去,在玄關的換鞋凳上坐定,隨手關上門。“砰”的一聲,他原本筆直的身軀也跟著松懈下來,彎成了一個“C”字,索性俯身,坐凳下面兩雙拖鞋整齊擺放著。沒有意外,他將心中最后一點僥幸抹去,換鞋、洗手,麻木地走進廚房,洗菜、切菜、點火、熱鍋、下油,“滋啦滋啦”聲在寂靜中有些刺耳,菜葉上的一滴水先一步跳入鍋里,碰到了,炸開來,“噼里啪啦”。他退后一步,躲開飛濺的油滴。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灶臺上火焰搖曳著身軀,努力想把黑暗驅散,終究無能為力,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個角落。周成看著火焰搖晃,把鍋底燒到通紅,可是鍋里卻依舊漆黑一片,熱量能傳遞,可光卻沒有辦法透過來。似乎是一瞬間消磨了燒菜的熱情,他索性關掉爐火,把切好的菜又裝進保鮮袋放回了冰箱。
回到客廳,打開燈。客廳的吊燈樣式很別致,一根銅管一頭吸附在頂端銅質圓盤上,一頭如花瓣展開,開出六個小圓燈,六道柔和的光均勻地灑下來,灑在周成身上,交錯開去,影子落在墻上,越拉越長。這盞燈是許紅梅選的,她一眼就相中了這款北歐輕奢風,說變幻燈光的亮度,就能營造溫馨浪漫的氛圍,多好的創意。他拿起遙控器,開始調節燈光的亮度,從最亮到最暗,再從最暗到最亮,燈光不停閃爍變化。
許碧荷發來語音,哥,康橋今晚又有應酬,我燒了螃蟹、鱸魚,過夜就不好吃了,我拿到老媽家里去,沒吃的話就一起過來吃點吧。姨妹許碧荷經常回去,劉康橋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她不喜歡一個人待著,就常回娘家。
周成還沒想好要不要回去,丈人許信然的電話就打進來了,“阿成啊,還沒有吃飯吧,回來吃吧,小荷拿回來幾個好菜,小梅說加班,你一個人不要燒了,趕快過來吧。”連珠炮樣的話語傳過來,周成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嗯”字,那邊就掛斷了。許信然一向這樣著急,自從兩個女兒都搬出去住之后更急了,找到點由頭就讓女兒女婿回家,幸好隔得不遠,回去一趟也方便。
到了許家,許碧荷正在桌上挪移餐盤,這是她的儀式感,每次下廚總不忘記給自己的成果留下最美麗的瞬間,周成有些恍神,好像念書時的許紅梅也是這樣,把他給她送的花戴在頭上,聽他給她念的詩流下熱淚,把他陪她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都畫成畫,鎖進筆記本里,一切都恍如昨天,一切也都留在昨天。
“阿成,來吃飯了。”丈人許信然招呼周成上桌。
“小梅最近是不是總加班啊,你倆老大不小了,老這么忙,啥時候要孩子啊?”丈母娘一直想著抱外孫,可兩個女兒一點動靜都沒有。
周成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吃飯,吃飯。哥哥姐姐都年輕,著啥急。”許碧荷接過話頭。
“我還沒說你呢,你這死丫頭,康橋一天天都在外面跑,你也不上點心。你們這樣,我啥時候能抱上外孫啊?”
周成和許碧荷對視一眼,默契地低下頭,專心對付手中的螃蟹。
六、
周成再回到家已經八點四十多,打開門,屋里依舊漆黑一片,許紅梅還沒有回來,雖然猜到她應該沒有這么早回來,還是不免有些落寞。他沒有開燈,借著走廊里的燈光換好拖鞋,又隨手關上房門,隨著“砰”的一聲,客廳陷入了一片死寂,墻上掛鐘的“滴答滴答”聲愈發清晰起來,他想起小時候的雨夜,父母不在家,他一個人縮在被窩里面,也是聽著屋檐上雨滴這樣“滴答滴答”不停落下來。媽媽告訴他,只要數到1000,媽媽就會準時出現在他身邊的,他不停地數,1,2,3,4,5,6,7,8,9,10……然后記憶就開始混亂了,他的年紀還太小,總是搞不清楚59后面是50還是60,數著數著就數錯了,于是又從頭開始數,又錯,再數,再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中,他忘記父母是怎么出現在身邊的。
“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黑魆魆的客廳里面四處游走,一會落在墻上,一會落到餐桌上,一會從廚房里面爬出來,一會又好像是從陽臺的花架里鉆出來,他感到有些不安,這空蕩蕩的客廳里好像藏著什么,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快步穿過客廳,把“滴答滴答”聲遠遠甩開。
許紅梅還沒有到家,他一個人睡不著,便推開了書房的門。書房里的陳設很簡單,一面頂天立地的書架,這是他的堅持,他不止一次和許紅梅描述過他夢想中的書房:和房子一樣高的書架,擺滿了自己喜歡的書,隨意抽出一本都是心頭好,翻開每一頁都能發現多年前的筆記,再讀,再添上一些新的感悟;有一張實木書桌,書桌一定要大,大到能攤下四尺的宣紙,不用折疊宣紙,就可以肆意揮毫潑墨;還有一張舒適的椅子,可以坐,可以躺,還能隨意滑動,從書桌邊滑到書架旁,從書架旁滑到窗戶邊,不用走一步路。
許紅梅靠在他的懷里,捧著他的左手,用她修長白皙的食指輕輕滑過掌心,她的指尖皮膚又滑又嫩,沿著他掌心的紋路一路上行,滑過指腹,摁在指甲蓋上,把他的手指扳下摁在掌心輕聲說:“在書桌邊上放一個落地燈,就我們在宜家里面看到的那款斗笠藤條結構的立式燈;還要放一個懶人沙發,你在書桌上寫字,我就躺沙發里看你,好不好?”滑膩的手指、崇拜的眼神、溫柔的言語,他沉醉其中,以吻封緘。
“懂你,是一種難言的溫柔,
入心、入肺、入骨、入髓。
懂得,即使不言不語,
即使山高水遠,
彼此的心依然貼近,
惺惺相惜沒有距離。”
他在她的耳邊深情地念道。
書房里沒有書桌,許紅梅說我們不能只想著眼前,以后有了寶寶呢?總要爸媽過來搭一把手吧,住哪?房子就這么大,擺了書桌就不能放床了,裝榻榻米吧,多點收納空間。他沒有堅持,坐榻榻米上也能看書。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斜躺在榻榻米上,卻沒翻開,只是盯著窗外發呆。窗外,新月如鉤,掛在中天,散發著淡淡的銀光,清冷、孤寂。
七、
九點十分,周成聽到開門鎖的聲音,忙走到客廳打開燈,許紅梅正推門進來,一臉疲憊,他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包,掛到架子上。許紅梅換好拖鞋,起身時用掌腹在肚子上用力擠壓了一下,周成問:“怎么了,胃不舒服,是餓了還是?”
許紅梅搖了搖頭,直接朝房間走去,卸妝、洗漱、換睡衣、躺下,周成默默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她的氣壓很低,當她不愿意開口時,他就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發生了,他想開口問,又不知道應該怎么問,也不知道問什么,他對她的工作一無所知,也不熟悉她的同事。等她躺好了,他才開始洗漱,洗完順手又用卸妝棉把洗手臺擦拭干凈,抬頭鏡子上不知何時甩上了一些水滴,有顆粒清晰的,還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倒影;有正在下滑的,歪歪扭扭,臉也扭曲得不成樣子;有已經滑落的,只剩下一道道不規則的軌跡。他用卸妝棉去擦拭,鏡子越擦越糊,大水珠全變成細碎的水點,再看洗手臺,陶瓷表面上也全是水點,只是在燈光下不容易被發現,他扔掉卸妝棉,呆呆看著鏡子上的水點,原本連成一片的水點迅速收縮,蜷縮起來,但還是在鏡子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周成躺下去時,許紅梅還在刷視頻,一條消息跳出來,他沒有看清楚,于是側轉了下身,問,“誰啊,這么晚還發消息過來?”
許紅梅手指往上一劃拉,把消息隱藏了起來,繼續刷視頻,“同事的消息,問明天的工作。”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煩死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在群里發消息,也不注意一下時間。”似乎是為了表示生氣,鎖了屏幕,把手機放到床頭柜上,順手又關了床頭燈。
周成沒有說話,在一片漆黑中,往許紅梅的方向挪了挪,許紅梅感受到他移過來的溫度,在他手臂抬起準備摸到她胳臂之前先出聲道:“累死了,睡覺。”房間里的空氣隨著話音落下而變得凝重起來,連呼吸聲都能清楚地聽到。
屏幕亮了一下,是許紅梅的手機,黑暗中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許紅梅似乎被驚醒,摸索著找到手機,解開鎖屏,看了一眼消息,輕聲嘟囔了一句,周成沒有聽清,她回復了消息,又鎖上了屏幕,然后將手機重新放回床頭柜,躺了下去,繼續背對著周成。
周成睜著眼睛,毫無睡意。窗簾遮蓋得嚴嚴實實,攔得住燈光,卻擋不住聲音,他聽到遠處高架橋上車子飛馳的呼嘯,小區門口門禁升降桿放行的通報聲,空調外機運行的嗡嗡聲。他的思緒在黑暗中飄蕩,在這些聲音的包裹中,隱隱還有一些人聲,他想聽清楚他們究竟在說什么,卻又捕捉不到痕跡,甚至連是否有人聲也不能確定。他盯著天花板,知道那里有星空款吸頂燈,可是連一點輪廓都辨別不出來;他側耳聽,知道許紅梅就躺在那里,卻連她的呼吸都捕捉不到。
在黑暗中,視力被束縛住,聽力卻可以無限延展,他聽到無處不在的嗡嗡聲,好像小時候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水壓瞬間包裹住耳朵,透過耳膜,轟鳴聲在顱內震蕩。他越躺越清醒,越躺越難受,終于熬不住這暗黑的寂靜,悄悄地起身,走出臥室透口氣。
八、
周成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城市的夜還沒有完全睡去,遠遠近近的路燈散發出昏黃的光,將花架籠罩其中,似乎也被感染上了一絲睡意,低垂著頭。夜風微涼,幾片葉子還不曾睡去,正隨風搖擺著自己的身姿,動作幅度很小,似乎不敢驚擾正在沉睡的花草。
他深吸一口氣,想把城市不眠的空氣吸入肺腑,卻發現花架橫亙在他和欄桿之間,阻隔著他靠近。他不喜歡養花,更討厭花架,花架很占地方,又不容易移動,底下堆積了一些難清理的枯葉殘枝,還有飛濺出的泥點。
他把花架抬開,花架很沉,鐵質的腳架在被移開時和瓷磚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在這深夜愈加清晰響亮,他皺了皺眉頭,但還是堅持將花架挪開。
他靠在欄桿上,雙手緊握著冰冷的鐵欄桿,夜風拂過,鋁合金玻璃窗就在鐵欄桿外,風只能從小小的窗口鉆進來。他踮腳站在欄桿下面的橫檔上,把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口,雙手張開,夜風完全包裹住他。
他仰頭望天,今夜月色很好,稀稀落落只有幾顆星星散布在夜空中,仿佛是遙遠城市不曾睡去的幾點燈火。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夜風的輕撫,像一只鳥兒張開翅膀,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