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伯黝黑的右手抓緊小奶狗的后腿，高高掄起，“嘿”地一聲吐氣，狗崽的頭“嘭”地撞在石板橋上，微弱的嗚咽聲頓時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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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狗阿花被人群擋在外圍，焦急萬分地左右竄動，嘴里發出低沉的吼叫聲。聽到那“嘭”的一聲后，它停了下來，發出一聲無力的嗚咽。我蹲下來，摸著它毛發濃密的頭，看見它發紅的眼里閃出淚光。原來狗也是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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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怯怯地朝水生伯喊：“阿花都哭啦！干嘛要吃它的崽啊？！“人群里哄地一聲笑了，好幾個大人沖我喊：“傻妹子，狗崽不吃掉還都養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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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贛南的客家人，有吃狗肉的習慣。但就我從小看到的情況來說，吃的是狗崽，大狗是不會殺來吃的。近些年來回鄉時發現，路邊常有“收大狗”的小廣告，通常連同電話號碼用粗大而歪歪扭扭的字體寫在路邊房子的墻壁上。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很多鄉村人家的看門狗被人偷走了，碩果僅存的幾家都用鐵鏈把狗栓在院子里。并不是不給狗活動的自由，而是怕它們在外面自由奔跑的時候被人用各種手段偷了去，最終成為狗肉店或者夜宵攤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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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人家對自家的看門狗通常都是有感情的。大黃狗阿花就是我小時候家里養了十幾年的家狗，陪伴我一起長大，威風凜凜地護送我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里自由地閑逛。因為有它，父母從來不擔心我的安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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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雖然是一條母狗，卻在我們村子和附近幾個村子里大名鼎鼎，因為它彪悍勇猛，戰無不勝。我在家中排行老小，上面有幾個姐姐頂著家務活和農活，我便有了比較多的自由。讀小學時作業簡單，我通常在學校就寫完了。回家把書包一扔，先去把自己該干的那份活干完了（挑水、打豬草或者放鴨子），家務事有姐姐們忙著，我就可以滿世界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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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在前頭悠閑地走著，高昂著頭，尾巴高高翹起。大人教會我怎樣看一條狗是不是好狗，標準很簡單：不亂吃別人給的東西；不亂叫亂咬；最最重要的，膽量要足，即使被多條狗包圍著，尾巴也不會耷拉下來。因為當狗膽怯畏懼的時候，它們就把尾巴耷拉下來了。如果它們要討好對方，就會不停地搖動尾巴。如果看到它們把尾巴緊緊夾在屁股里，那就是快被嚇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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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花永遠不會在別的狗面前耷拉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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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到一個大家族里去玩，好家伙，他們幾家養了六七條狗。我們還遠遠的在田埂上面走著，圍場上已經聚集了一堆狗在沖著我們倆狂吠了，齜牙咧嘴，躍躍欲試，都低頭做出要沖上來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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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嚇住了，站在田埂上，想要往回走。阿花回頭看了我一眼，搖搖尾巴，繼續往前走。我明白它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怕，可是，以前它最多也就是同時和三條狗打過架，把它們干趴下了，從此見了我們倆一聲不敢吭，而現在，足有六七條狗啊，而且都身材高大，看著就很兇猛。我可不想被狗咬，阿花一條狗，能干得過這一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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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伙伴聽到狗叫聲出來了，朝我招手，一邊大聲吼著自家的狗。有幾個大人聽到激烈的狗叫聲也出來了，遠遠地朝我喊：“別怕，過來吧，我們喊著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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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一馬當先，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了，尾巴高高翹起來。我覺得膽子壯了些，就跟著它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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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圍場上，那一堆狗散開來，圍成一圈，兇狠地盯著阿花，發出低沉的吼叫，齜牙咧嘴，牙齦都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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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想上前去把各自的狗叫回家，但是狗都不聽話了。我看見最前面的大狗，脖子上的短毛都豎起來了，眼睛里是暴戾的怒氣，我看到它所有的牙齒都露出來了，嘴邊流下一絲涎水。突然間，這條大狗朝阿花撲了上去，咆哮著，毛發倒豎著。我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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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幾條狗一擁而上，圍著阿花開始了混戰。大人們拉著我們兩個小孩躲到了屋檐底下。林生大伯嘆口氣說：“只能讓它們打了。打完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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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嚇得要哭出來，可是又擔心阿花，只能緊緊盯著它。林生大伯去找木棍了，他準備在情況快要失控的時候用木棍把狗群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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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而震耳欲聾的狗吠聲，快速撕扯閃動的身影，間或紅色閃現在毛發上，那是誰被咬出血了，夾雜著傷痛的低鳴和嗚咽，充滿了整個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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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夠清晰看見的，只有一直高高翹著的一根尾巴，那是阿花的尾巴。即使身上已經傷痕累累，它的尾巴從來沒有掉落下去。我呆呆看著，不明白我的阿花為什么有如此充沛的勇氣，這樣強烈的尊嚴。
劇烈的打斗在林生伯拿著粗大木棍趕來之際結束了。阿花昂首挺胸站立在圍場中間，渾身是血，漂亮的黃色毛發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粗壯的四肢筆直有力地支撐著身子，腳趾緊緊地扣住地面，它仍然保持著隨時可以出擊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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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的幾條狗散亂地站在周邊，尾巴都耷拉了下來，低低地嗚咽著，舔舐著身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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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斗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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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大伯嘖嘖贊嘆：“毛陀家就是不一樣啊，細伢子讀書都厲害不說，連家養的狗都是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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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時才敢上前去看阿花的傷勢，好幾處都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我心疼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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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回去的路上，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好多人家的狗遠遠地就躲開了，實在要看門不能走的，都低著頭，耷拉著尾巴。熟悉一點的狗，很遠就搖著尾巴過來，湊過來嗅一嗅阿花，然后跟在我們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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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我挨了一頓罵，我知道大人也是心疼狗，還有后怕，怕我被狗給咬了。盡管這樣，我父親是很自豪的。鄉村人家淳樸，很自然地認為狗隨主人。家養的狗是好狗，甚至是村里的群狗之首，足以說明這家主人在村里的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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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后我縱橫四村，再無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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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花對家人是極其溫順友好的。它很能生養，每年都生一窩小狗崽，肉團團的極其可愛。我看著狗崽們生下來，眼睛還沒有睜開，軟軟地趴在草窩里。阿花愛憐地逐個舔舐它們全身，時而用嘴巴拱著，把它們聚成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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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外人來家的時候，隔著很遠，阿花就會低低地從喉嚨深處發出吼叫聲，警告旁人不得靠近。然而對于家人，即使我們把它的小寶貝們抱走，它也只是搖著尾巴跟著，寸步不離，眼睛里滿是懇求的神色，卻并不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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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狗崽們長大到五六斤至十斤左右的時候，傷心的時刻往往就要到來了。如果有人來討要小狗領回家去養，我爸是爽快答應的，直接就送人了。可是若是多養了幾個，沒人領養，通常就殺來吃了。狗肉大補，尤其在那個貧困匱乏的年代，更是難得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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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下不了手的，每次幾乎都會懇求水生伯幫忙。他殺狗崽的辦法是先把它們在石板橋上一下子敲得昏死過去，再下刀子的時候，狗崽也就不會覺得痛苦了。雖然看似殘忍，其實讓狗崽少受很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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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阿花在石板橋邊掉眼淚，又哀鳴到深夜以后，再次殺狗崽的時候，我爸就把它關在家里不讓出來了。雖然它仍然知道孩子被殺掉了，至少沒有當場看著，也就沒有那么慘烈地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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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剛剛能夠記住事情的年紀開始，阿花就在我們家了。它陪伴了我的整個童年，進入少年時代，在我讀完初二的時候，終于去世了。我爸把它埋在了地里面。從此以后，我們沒有見過那么聰明又勇猛的家狗。整個村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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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忽然想起阿花，我的眼眶忍不住發熱。人到中年，許多人和事都早已忘卻，阿花卻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塊凈土。無數個深夜，我在睡夢中跟在它的身后，在陽光下，在細雨里，在大風中，涉過河流，爬過山崗，穿過樹林，腳步踩在密密的草叢上，穿梭在鄉村內外，奔跑在田野山林，自由自在，毫無羈絆。那是我最純真的歲月，也是我最深刻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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