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正月初五,那天雨加雪,在男尊女卑的時代,老天待我還算不錯,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
從記事起,我就跟爺爺奶奶一起住,爺爺很慈祥,奶奶很嚴厲,但他們卻很相愛,爺爺從來都讓著奶奶。
還沒到上學的年紀,爺爺便每天騎著他的自行車,我則坐在他面前自制的小籃子里,他唱著自己最愛的戲曲,我則咿呀的模仿他,每天回家前,都會買個小零食哄我開心。
爺爺是個醫生,有時候他會帶我去田里,看到可以做藥的草,都會耐心的教我它的名字和作用,那時的我,只是懵懂的看著他自說自話。
奶奶每天都在大門口等我們回家吃飯,爺爺一回家、她便拿著拂塵打掉爺爺身上的灰,那時候冬日的天氣清冷,我卻總覺得格外溫暖。
漸漸的我長大點了,就坐在爺爺自行車后、那時候上幼兒園,我住校,爺爺每禮拜都要花一小時送我上學,我只記得他每次把我送到老師那,我便哭著喊著要跟他回家,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撒手,當然那只是徒勞。
到了開始有小小自尊心的年紀,我不再喜歡爺爺載著我唱曲,那時候只覺得引人注目有點丟臉。也是開始淘氣的時候,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就顧著玩,也不想回家吃飯,那時的我又瘦又黃,應該是營養不良吧。經常吃完早飯出去,直到傍晚才回家,每每這時候,爸媽知道了都會揍我一頓,那時的傍晚,總能聽到我嚎叫~
有一次,我一如既往的回晚了,躲在門后不敢回家,眼看天黑了,爺爺便推著他的自行車去找我,眼看著爺爺出去找我,硬是沒有吱聲,我清楚的聽到爺爺喊著我的名字,漸行漸遠……我這時小心翼翼的貓回家。到了屋里,只見奶奶坐在炕上瞪著我“知道你爺爺去找你了嗎?”我心虛的不敢說話,奶奶不再理我。一會爺爺回來了,抓住我就打,但一點都不疼,那是爺爺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一次。雖然不疼,我還是矯情的哭了,打完爺爺便讓奶奶給我弄了碗油茶泡麻花,后來這個小零食也是我回憶里最愛的味道。
調皮的年紀也總是會生出很多事情來,跟小伙伴一起翻墻、爬樹、下山溝(山溝很多洞,經常有小孩掉進去,雖然沒出過人命,但也是危險的。)有一個夏季,我跟爺爺奶奶坐在過道里乘涼,門前兩顆梧桐樹遮住了焦灼的陽光,微風吹來,有一絲的涼爽,斑駁的光影在地上跳動,知了在枝頭叫個不停。本來美好的時光應該是溫馨的,我卻不適時宜的說了句臟話,那是剛跟小伙伴學的,奶奶聽到火冒三丈,拿了掃帚就朝我過來,見勢拔腿就跑,追著我繞著院子跑了好幾圈。烈陽下,我跑不動了,奶奶不肯罷休,我就停下來,由她打吧,反正經常挨打,想著還沒被奶奶打過,也不知道疼不疼——還真疼!打完我一如既往的嚎啕大哭,還罰站太陽底下,汗水和著眼淚任由它去。過了一會,爺爺就趕緊拉我進屋,大聲嚷著“這是要曬傻呀!”似乎說給奶奶聽,也像自言自語,到屋里便語重心長的教育我,以后可不要罵人了。雖然小時候的我記吃不記打,但那句話我深深的記住了。達到效果的奶奶不再計較,去忙著做午飯了。
時間總是過的很快,長大的我要去遠方上學,一學期就回來2、3次,每次回家爺爺都會炫耀他藏的好吃的,看我們吃的香,他便特別開心。
無論多大,我回到家還是經常和爺爺奶奶睡一起,每到夜晚,爺爺奶奶便會說著悄悄話,兒女瑣事到村長里短,我就在他們深夜的悄悄話中入睡。
后來我們搬家到城里。不知什么時候起,奶奶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她常常坐在自己的房間,嘴里嚷著找爺爺。常常半夜起來上廁所,就坐在客廳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了。爺爺每次說起,都會偷偷抹眼淚。
年紀大了總是喜歡老家,可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回憶,也或許,相比城市的嘈雜,老家更能讓人安心。這時的奶奶已經不能完整的說話了,爺爺也不再愛出門,他就躺著奶奶身邊。
每次回家看望他們,爺爺便會讓我跟奶奶多聊聊天,即使奶奶不能完整的說話,但爺爺知道,她聽得懂也喜歡聽。我拉住奶奶粗糙的手,看著奶奶微微的笑著,嘴里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試圖在說兩句便放棄了,只是開心的看著我。我總會忍不住鼻子一酸,努力忍住不流淚,開開心心回來,就不想讓他們難過。爺爺會在這時勸我多陪陪奶奶,還說奶奶健康的時候最疼我了,這些我都知道。如果可以,我愿折壽一半,換爺爺奶奶健康平安。
以前總以為,生死之別離我很遠,我不敢想象,如果爺爺奶奶不在了,我會怎么樣?
很多年沒有回家過年,這一年過年,我回了趟家,臨走前爺爺躺在床上,冷不丁問我,工作地方離家遠嗎?如果有個事能回來嗎?我怔了一下,答,能的,3小時就到了。我知道爺爺說什么,但我不愿再聽下去。我轉身走到門口,聽到了爺爺的嘆息,把難過咽了下去。
半年后,奶奶過生日,我們全家吃了團圓飯,吃完飯爺爺不想留城里,堅持回老家。路過城里房子,他說想上去看看,姑父便把他背了上去,我們家在6樓,那是爺爺親自買的,親手裝修的,說頂層采光好,還沒人吵。他還說不愿待在這里,是因為如果他在這里走了,以后我們想把房子賣掉,別人就不會買了。
這天距爺爺生日還有一個禮拜,我早晨起來、接到媽媽電話,說“你恐怕要回來一趟了”,我當時全身發麻,直到媽媽掛電話,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我本來買了當天下午的機票,準備回家,誰知道那么巧,我哭不出來,猶如走尸。
那天到機場,哥哥來接我,我們連夜趕回老家,看到門前掛著的紙花,我腦袋一片空白,腿開始發軟,突然想笑,不知道為什么。直到看見冰館里的爺爺,冰冷孤寂,我淚如雨下,想著他唱戲的笑,想著他擔心我的眼,想著他難過時的淚,想著他望著我的背影那一聲嘆...開棺的時候我摸著爺爺的手,好冰。爺爺生前最怕冷了,他戴著生前最愛的鴨舌帽,旁邊還放著我買給他的衣服,他說要等到過生日穿著給我看,可我卻再也等不到。
我來到奶奶床前,握著奶奶的手,輕聲喚著她,她慢慢睜開眼,也是風燭殘年,她張著嘴,咿咿呀呀時而笑時而哭,那是她“失憶”以來,講話最長的一次,我止不住的淚,第一次在她面前流出。她好像一直在重復一句話,但沒人聽得懂。奶奶雖然很多事情不記得了,但爺爺每天都會在她旁邊,跟她說話,爺爺心里,奶奶只是不能表達,但聽得懂,他每天都會把今天遇到的事情說給奶奶聽。
爺爺下葬那天,當要釘棺的時候,我哭喊著,罵著那群人,把手塞到棺縫里,不讓他們釘,期望著爺爺會像奇聞怪談實錄的人一樣起死回生,家人把我拽開,看著大釘一個個釘緊,我哭的不省人事……
爺爺走了,奶奶獨自躺在那里咿呀而語,像是尋找著爺爺,夏之日,冬之夜,如此漫長凄涼,卻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每天都會講的話。
來到爺爺墳前,已經長了些許雜草,我仿佛看到爺爺在笑,我與爺爺,兩相對望,風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