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耀自己拼死爬出底層,你們良心不會痛嗎
Original 2017-07-11 張豐 大家
文 | 張豐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處底層,是讀初中的時候。投靠親戚,在某高校食堂打工的叔叔回來了,他最終沒有在城市里娶到媳婦,也沒法留在城里。在城市的親戚,嫌他不爭氣。好不容易給他介紹一個對象,卻不珍惜,到女方家里也不懂送禮。
叔叔特別疼愛我們,每次過年回來,都會買很多城里的點心。他還從城里買一輛28式永久牌自行車,帶了幾百公里,回來再把它組裝起來。我和弟弟,就是騎著這輛自行車去縣城讀的高中。那是我們的共享單車,我們還共享了夢想:一定考上大學,奔向遠方。
我為叔叔的遭遇感到不平,甚至痛哭失聲,用拳頭猛擊院子里那棵十年以上的老榆樹。我知道世界上有兩個世界,一個是他們的,一個是我們的。我發誓要和城里的親戚斷交,并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其實,在當時我唯一能做的,也許就是考個好成績而已。父親知道這一點,他不失時機地建言:好好學習吧,就看你以后能夠如何了。
父親是一位老師。作為70年代末的中師畢業生,他最初教的是高中。高中解散后,他的同事很多都到了縣城高中,后來有些做了校長和局長。父親選擇離家最近的鎮上,當了一名初中教師。那是他一生中最具決定性的選擇,回歸家庭,同時也退回到了底層。等我們到外地讀大學的時候,父親又從鎮上的初中,退到了離家只有500米的村小。
我并沒有和城里那家親戚斷交。那是我的四爺爺,1949年“參加革命”,他離開我們這個村莊的時候,只有16歲。他對我那位被他安排到大學食堂做飯的叔叔做出了這樣的評價:不愛學習,不愛衛生。一點都不上進,還是農村人思維,連談戀愛都不愿意請客吃飯。他的評價,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角度看到的事實。
我這位爺爺,做到了一定的官位。每年,他都要為回老家為他的母親祝壽,從她80歲開始,一直到100歲,他堅持了20年。故鄉20年都沒有什么變化,他幾次從中牽線搭橋,想讓家鄉通電,均告失敗。最終,他以一種無奈的口吻談及家鄉:貧窮,落后,毫無希望。
在大家心中,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精英。每次回來探親,他都到先到附近的縣城,然后由縣政府的轎車把他一家人送到村口。小轎車揚長而去,激起一片塵土。他和每一位見到的鄉親打招呼,心里一定很不屑,但是表面上仍然客氣、熱情。在他城市的家中,他的太太(我稱之為四奶奶)提起老家這個村莊,往往先是一聲驚呼:怎么能那么窮,那么臟?
最初,這樣的驚呼讓我非常不快。那是我長大的地方,至今我回憶起無憂無慮的漫長童年,都感到幸福。父親雖然是“商品糧”,但是他和鄰居家的農民叔叔沒有什么不同,大家都一起在田里勞作。鄰里之間互幫互助,有時候鄰居家做了好吃的,還會端給我們一碗。這樣的“家鄉”足以讓我贊美,但是,在我踏上大城市求學的那一刻,我知道四爺爺他們說得也是對的:那么窮,那么臟,那么不爭氣。
我一點都不厭惡這個“底層”,那里有我的父母,也是我過去的一部分。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有些長輩給我的建議是:“離家越遠越好,有多遠走多遠?!彼麄冸m然無法離開,但是也知道家鄉的落后,也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是一個底層世界。他們不知道哪個大學更好,只是朦朧地認為,距離這個底層越遠的世界,也就越美。
逐漸地,我和那個世界也有了隔閡。我甚至做不到像四爺爺那樣,每年回去一次為母親慶生。并不是因為我比他更忘本,而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了。進入21世紀,隨著大量農村人口進城務工,整個“底層”也被重構了。我所委身的城市,也是一個堅固的世界,我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在這美麗新世界安頓下來。
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底層。喬治·奧威爾在《通往維根碼頭之路》中寫過英國中產階級對底層的偏見:他們身上的氣味,永遠洗不掉。毛姆也有同樣的看法,他更尖刻。他對英國底層人民的評價是“他們,好臭”。上世紀20年代,毛姆到中國旅行,他發現中國精英(地主以及低級別官員)頗能和底層人打成一片,可以在一起喝茶聊天,這讓他很驚訝。但是幾乎同時期的魯迅,卻在《故鄉》中捕捉到中年閏土那一聲蒼涼而卑微的“老爺”。
逃離底層,當然是正當的,也是整個社會前進的原動力。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更好的生活,但是最終,仍然會有一個“底層”存在。這是一個競爭的結果,僅此而已。底層只是這樣一種狀態,底層的人們,并不比那些身處高位者更惡毒或者更殘忍。當然,相反的說法也成立:并不是你窮你就有理,底層也并不沒有什么道德優勢。
過去,我們常被教導,富人很有可能是壞的,課文教導我們從楊白勞的而不是黃世仁的角度來看待世界。這當然有很大問題,但是,今天似乎又走向了反面,從“為富不仁”變成了“窮則丟人”。在很多媒體的報道和網絡熱文的敘事中,底層被建構成了一個可怕的存在。
《我為什么要拼死爬出底層社會》這樣的文章能夠刷屏,說明“精英的世界”與“底層世界”已經隔膜到了何種程度。每個人的遭遇,其實都是一種個案,但是只有你在底層的遭遇,才有可能被賦予某種普遍性。
浙江有位大學教授,談戀愛被副教授、同時也是博士的女友欺騙,這讓人嘆息,但卻并不會被貼上“教授很傻”“女副教授很壞”這樣的標簽,輿論會把它定位為個案。但是,如果一個出身底層的保姆縱了火,就有可能是整個保姆階層都有問題。
真正悲哀的并不是底層社會的處境,而是這個階層的沉默。能夠敘述自己的遭遇,其實就已經是脫離底層的標志了。真正的底層,是沉默的,哪怕在一個人人都可以發言的網絡社會,仍然沒有他們的聲音。至少從魯迅那個時候開始,底層就已經是一個“被定義”的存在。歷史已經證明,精英給這個國家造成的傷痛,并不比底層少一分。
我離開了曾經生活的環境,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爬出”或者“逃離”這樣的詞。我想起小時候鄉親們對四爺爺的評價:“他這個人,很家?!?。意思是他雖然到了精英階層,但卻仍然能夠與身處底層的鄉親們溝通。我認為,在中國,這種“溝通”至關重要的。被稱呼為“老爺”的魯迅,與曾經的小伙伴閏土喪失了溝通的可能,到底是誰的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