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斗水村李家大院的正房里,屋外驕陽似火,屋內卻寒氣逼人,未曾飲到一斗泉的井拔涼水,我的心里已經滋潤潤的,有點醉迷了。
這是位于豫晉交界太行深處的一個彈丸小村,全村二百來口人,散布在云深不知處的密林間,仿佛上天布下的一支詭異天兵。
在云臺山的云霧間穿行了半日的我,似乎還喘息未定,兩腳還軟綿綿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不真實,又被修武的朋友拉著去吃午飯。我問去哪兒,朋友笑笑說,一個好地方,去了保準就不想走的地方。
已經沒方向感了,山連山,溝接溝,路繞路,車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青頭螞蚱,在山野間蹦跳著。我的五臟六腑似乎快要被簸出來了,巴不得趕快找個地方定一定驚魂。所以也顧不得什么一斗水兩斗水了。
從云臺山的主峰茱萸峰繞下去,似乎沒走多長時間,車子在一塊標著“陵川”和“一斗水”字樣的公路標牌下停了下來。朋友指著公路右側山下若隱若現的一個小村落,告訴我一斗水到了,此地正是兩省交界的地方,直行是去山西的陵川縣的。
我忽然有些精神了,一不小心竟然踩到了兩省的土地。
也許是爬山有點餓了,當車子繞過著名的一斗泉時,我竟然沒有了要狂飲一杯的欲望。直到坐定在這寒氣逼人的石屋里,才覺得不僅餓,而且口渴難耐。
很快,一桶井拔涼水被主人提了回來,似乎還冒著冷啤酒一般的絲絲涼氣。山核桃,大紅棗,炒花生,就著甜絲絲的涼泉水,蠻有豪氣的一種吃法。
山野菜,涼拌的,煎炒的,土雞蛋,土豬肉,很快擺了滿滿一大桌,酒是山西正宗的汾酒,桌子是寬大的八仙桌,凳子是羅圈椅子,旁邊還堆滿了山果,不愁你不陶醉。
所以我很快就醉了,燦若桃花,語無倫次,一旁的朋友除了司機,沒有一個不醉的,觥籌交錯,杯盤狼藉。
雖已醉,卻未酩酊大醉,或者應該是似醉非醉,所以就搖搖晃晃去了一斗水泉。
那泉水,被罩在一個玲瓏的四角亭子下。泉水清可見底,粗不過水桶。
乘著酒興,與飲水納涼的山民攀談起來。山民直爽淳樸,談興也濃,娓娓道來神話一般的斗水泉。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這一帶水源奇缺,只有西溝的后背嶺有一股山泉,泉水不大,白天有水,晚上沒水。泉眼中有一根小棒槌,夜間從泉眼中鉆出來,閃閃發光,給山中的小動物們照明;白天,它鉆進泉眼,流出清泉,為附近的飛禽走獸提供生命之水。有一天,來了一個尋寶的南蠻子。他明查暗訪,找到這里,準備取走小棒槌。天黑之后,他眼看著泉水漸漸消退,從泉眼里緩緩冒出一根閃閃發光的小棒槌。這個南蠻子有點等不及了,還沒等小棒槌完全出來,就一把抓住了小棒槌的頭,使勁往外拉。可是怎么也拉不出來,南蠻子使勁拉呀拉呀,只聽“嘎嘣”一聲,小棒槌變成了兩截,一半鉆入泉眼里,變成了一眼清泉,另一半被南蠻子抓在手里。
這時飛禽走獸們已經知道了南蠻子偷寶的消息,就聚集在一斗水村的地方攔截南蠻子。南蠻子過來后,飛禽走獸們一擁而上,南蠻子招架不住,把手中的半截小棒槌往空中一扔,就抱頭鼠竄奪路下山了。那半截小棒槌落下后,就變成了一眼泉水。人們在泉眼四周砌上石塊,就成了如今的一斗泉。
有了泉,人們慢慢在四周定居下來,就形成了如今的一斗水村。一斗水村是連接豫晉兩省的重要通道,成為古時茶馬古道的重要連接點,曾輝煌一時。
在山民帶有濃重鄉音的描述中,我的眼前忽然呈現出一副美麗的畫面。一條彎彎曲曲的官道,時而可容一匹馬車通過,時而又窄得僅容兩匹騾馬并行。有騾馬隊馱著南方的茶葉、絲綢迤邐而來,鐵蹄在石板上擊打出鏗鏘的樂兒,更有那清脆的鈴鐺合奏,堪比霓裳之樂。
仙樂飄飄,更有那茶香隔著厚厚的布袋,一直鉆進你的心脾里,撓得你心里長出一只小手,神不知鬼不覺就伸進了布袋里,嗬,竟然抓到了一把上等的龍井!
這上等的龍井香茶,讓譚峭也停下了著《華書》的筆,竟狂奔而來,欲用山泉煮茶暢飲。這冬夏不退的山泉,讓全真教的“北五祖”劉海蟾也離開道觀,云游到此,借清泉一覽明月。
我沒有這些得到高人的道行,卻也懂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絕妙之處。何況我彼時正云山霧海,有一種超然脫俗的醉境。
飲酒之妙,唯有脫離了世俗羈絆的真雅士方能悟得。如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時局動蕩,政權更迭頻繁,官僚結黨營私,高層對文人的打壓到了空前的地步。
在這種輕則入獄、重則丟命的黑暗與恐怖高壓下,有遠大政治抱負的優雅文人,只能選擇大智若愚般的狂放不羈來保全自己的生命,來表明自己與掌權者的格格不入。每飲必酩酊大醉的劉伶,身材矮小,容貌丑陋,看透官場黑暗,為了躲避朝廷征召,以酒為掩,甚至酒后裸奔,大呼“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
一生寫了60多首飲酒詩的陶淵明,可謂中國文學史上飲酒第一人。他的飲酒詩,或指責是非顛倒、毀譽雷同的上流社會,或揭露世俗的腐朽黑暗,或反映仕途的險惡,或表現退出官場后的怡然陶醉。一字一句,滲透著詩人的報國情懷和鐘愛自然的灑脫。
更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太白先生,那種經歷世事無常、人生無奈之后的超然,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朦朦朧朧的酒醉中,有甘甜的一斗泉水滋潤著我的喉嚨,有倏然而至的雅士與我神游,有遠去的鈴聲回蕩在我的心間,有重重疊疊的秀木送給我涼爽的風兒。故而,亭外縱有萬千烈日,又奈何與我?
手捧一碗甘醇,我忽然想放開歌喉,洋洋灑灑,南腔北調,唱一唱一斗水,為這里的石房,這里的古道,這里的山果,這里的甘泉。
只要飲酒處,便有文雅集。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網絡小說簽約作家,河南工業大學文化傳播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汝州市作家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