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青旅認識森森的,當時已經是晚上11點,我躺在上鋪玩手機,門從外頭被人推開,嘭的一聲巨響,嚇得我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拍臉上,接著看到一團球狀閃電瞬移到床前,振臂一呼。
“來啊!同志們,有沒有人搭伙吃宵夜”。就是森森。
森森熱情高漲,仿佛一揮手就能聞到孜然大腰子的芬芳。可惜得到的回應稀稀拉拉,下鋪的海龜姐姐一轉手腕,表上指針已經走到11點。
“妹兒啊,都十一點了……”說完意味深長的用目光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森森,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有人委婉,就有人從不吝直率,從衛生間出來個姑娘,臉上刮了層大白似的,往森森行蹤成謎的腰上掐了一把,未遂:“森森啊,你可長點心吧。就這個身材還找不找男朋友了”。
森森被打擊的熱情全無,反手一擊“你家撒鹽不要錢啊”,糊面膜的姑娘不敢大笑“吼吼吼”像只準備下蛋的母雞“你如果需要我還能插把刀”。
森森往她床上啪嘰一坐,彈簧床瞬間塌陷出一塊盆地。她抬頭看見上鋪的我“誒呦新來的,吃燒烤嗎?剛才我問樓下的小哥,他說500米外有家野攤子特好吃”。
我掐了把肚子上的贅肉,把一連串迫不及待奔到嘴邊的響應,又原路叼了回去。
那天晚上到底是她一個人去吃的。
(2)
森森比我大五歲,到南京前已經兜游了大半個中國,她那雙飽經滄桑,已經和泥土渾然一體的鞋上也能證明。
我問森森這時候出來玩,不上班啊。她當時手里正握了只蘋果,一口下去淪陷半壁江山。她囫圇的嚼了兩口,含糊的對我說“不干了,賺的不多想辭職”。但這只是森森眾多原因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條。
森森28歲了,家里整天給她安排相親。她出來玩之前,相了一個她媽同事的大外甥,據說她媽喜歡的不得了,恨不得在相親桌子上就給他倆辦了。見第三面的時候,兩家就開始繞過當事人開始商量喜宴的事兒了。
我問森森喜歡那人嗎?
森森一翻白眼:“當然不了,所以我才逃出來啊”。順手把杯中的瑪格麗特一飲而盡。“你知道那人和我說什么?她說周森森,你能在兩個月里瘦下去20斤,咱倆就結婚,然后你婚后繼續減……去他大爺的,自己長那倆歪瓜裂棗好意思要求我?”
我們倆晚上去秦淮河邊上覓食兒,正好趕上夜幕降臨,河畔兩邊的燈籠紅彤彤的特好看。森森說:“桃子快給我拍兩張照片”。我特意找了幾個特顯瘦的角度給她拍,結果晚上傳照片的時候,森森一口老血噴上屏幕,立馬刪除,并逼著我把我這邊的刪掉,堅決不能留下一點黑歷史。
用她自嘲的話說就是:“人瘦當壁紙,人胖表情包”。
(3)
森森來南京的前一站是杭州,在那里見了個認識三年的網友。她早早的就到了倆人約好的飯店,到飯點兒,網友來了。站在門口給森森打電話,問她:“你在哪兒吶?門口沒看見你啊,就一石獅子似的大胖妞兒”。
森森幽幽道:“我就是那石獅子”。
給網友噎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好訕訕的說:“哈,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這款到美國一定特別暢銷”就是中國可能得砸手里了。
森森給我們講這段的時候,海龜姐姐說:“你們對國外的誤解太深了,胖子在國外也沒有銷路的”。
給森森差點噎死,一把拉開窗簾吵嚷著“別攔著我,都別攔我,我要從樓上跳下去”。
森森大學畢業那年,才86斤。看起來小小的一只,一笑起來還有些羞怯,和現在的單口相聲段子手簡直判若兩人,那時候森森和男朋友談了四年,畢業季男友說想留在上海,森森便陪他一起,結果在森森都簽好了三年不得違約離職的合同后,男朋友突然變卦,說上海城市太大,安不起家,委婉的發了一堆好人卡。
森森當年還傻傻的信以為真,表示錢可以兩個人一起攢,不行的話,還可以和她爸媽先借一些。一腔癡情照溝渠,后來才從同學口中知道,男友家里給他找了門婚事,女方家里有人做大官,能給他安排份肥差,他回去半年不到就和別人結婚了。
森森聽到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但還是強忍著眼淚,告訴自己要堅強。可心在前男友離開的那個晚上,就成了一幢危房,四處漏風。工作的壓力,背井離鄉的鄉愁,還有愛人的欺騙,讓森森把悲憤化作食欲,她開始暴飲暴食,一年里就胖了30斤。
經常在千家萬戶都已進入夢鄉后,森森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與其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不如出去吃宵夜。就像我第一見到她那天,她叫我們去吃宵夜,也是因為南京是她前男友目前生活的城市,她白天跑去對方住家的小區轉了一圈,回來心里難受的不得了,覺得沒什么問題不是一頓燒烤解決的,才找我們出去吃。
(4)
一個人胖起來的原因,可能有一萬八千種。但是別人看到你肥胖臃腫的身材后,一種原因都不想去深究。越是瘦的人,越會整天吵嚷著要減肥。反倒是那些胖子,從來不在社交工具里說減肥二字。一是知道自己減不下去,二是打擊她的人,一定比鼓勵的多。時間久了,胖子都養成了一副說什么都不生氣的好脾氣,還特別擅長自嘲。不然還能怎么樣,總不能被旁人的尖酸言語氣死吧。
人們總是把胖和好吃懶做強行關聯起來,好像胖子就一定是個大胃王,是一個對自己生活毫無自制力的患者。
胖和美也總是互斥的,人一胖好像全世界都和她作對。一群瘦子站著不嫌腰疼的對胖子進行口誅筆伐,《對自己負責的人是不會允許變胖的》,《你就算死了也只是個死胖子而已》……森森每次看到這樣的話都會難過一陣,胖怎么了,胖吃你家飯了么?胖難道就不能活了么?
森森在上海工作時,在實體店從來都買不到衣服。商店里的尺碼最大就到L,致使森森去商場看到好看的衣服時,第一反應不是“我穿著會不會好看”而是“有沒有我的尺碼”。
有回森森去買春裝,那時候她已經瘦一些了,但比標準體重還是要重一些,那家店里的衣服她很多都能穿,一連試了好幾套。她正在試衣間里開心自己能買到好多件時,聽到剛才還夸她皮膚白,五官好看的店員,和同事竊竊私語“她啊,五官好看有什么用,那么胖……我可得趕緊減肥了,人一胖可真丑,后背厚的可以堵城墻,屁股都快趕上盆了”。
森森哪有那么夸張,她一把拉開試衣間的簾子,那兩人被捉個正著,氣氛正尷尬。還是森森咧嘴一樂,好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把衣服還給人家。她拉簾前原想賭氣什么都不買,讓她們白折騰,但拉開簾子她就想通了“人家也不容易,誰叫自己胖呢,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就說吧”。好像在里頭偷偷抹眼淚的不是她一樣。
你當她沒心沒肺,無堅不摧,卻不知她時常會自卑。遇到讓自己心動的男孩子,想著的不是過去搭訕,而是:“他剛才那個眼神,是不是嫌棄我胖”。
森森說自己有兩幅人格,一個嬉皮笑臉,一個敏感脆弱。嬉皮笑臉留給外人,敏感脆弱留給自己。
她覺得自己大概會孤獨終老,因為她已經28歲了,認識的人不少,接觸的人更多,但在這么大的樣本里,都找不到一個先是對她的胖愛屋及烏的男子。
世界之大,容不下一個胖子。
(5)
旅行結束后,我和森森的聯系也逐漸變少,但我還是會關注她的朋友圈,知道她在青島找到了一份工作,做旅游行業,還和她約著有機會再一同玩耍,森森自然加上一句別人對她慣常貼的標簽“好啊,那一定要吃宵夜”,將胖子的人設進行到底。
不過她朋友圈發宵夜的頻率在最近一個月里銳減,我好奇的私她:“最近晚上不失眠了嗎?”
森森很快的回復:“是啊,桃子我可能要結婚了”。后頭尾綴一個加強連的笑臉。
“天啊,這又是什么神展開”我驚訝。
森森和我說,她來青島工作,是她一個朋友介紹的,在她朋友的朋友的公司,那人就是淼先生。有回他們公司出去做團建,森森那天腸胃感冒沒胃口,沒吃幾口就放筷子了。別人都打趣森森,你裝什么小肚啊,別跟我們不吃飯,晚上餓的下方便面。森森只是笑笑,她對這種話早都形成免疫了。
只有淼先生特意問了森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吃飽了么?吃不下去也不用勉強自己”。
森森當時特別感動,“吃飽了么”這四個,她很少能聽到,除了她爸媽對她。
每當森森提議出門吃夜宵時,別人說的都是“你還吃啊……”言下之意省掉的是“你都這么胖了”
她胃口好的時候,別人總是說:“夏天都快來啦”。要保持身材。
她胃口不好的時候,又有人說她裝矜持。
但是只有她爸媽會在她吃飯時問上一句:“吃飽了么,別把自己餓到”。
那天晚上,淼先生送森森回家,森森下車的時候被淼先生叫住,從后座拎出一份打包的清粥,配上幾份小咸菜。淼先生只是遞給她,一句話都沒說,無聲勝有聲。
森森感動的不得了。
但她怕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你知道胖姑娘因為不漂亮,所以她們的世界總是羅曼蒂克稀缺,在她們的生活里,做不缺的就是現實。
可最常見的也是打擊,森森每次查到好吃的野館子,都會叫上淼先生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淼先生從來不會拒絕,森森發現,淼先生雖然很瘦,但只是一枚隱藏很深的吃貨。有回他倆晚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去夜市兒吃野餛飩。
老板娘脾氣特別大,對誰都板著一張不茍言笑的臉,可是因為人家太好吃,所以顧客那怕憋著火也不舍得放走靠近嘴邊的美味。
那天他倆拍了一百多號,拿到最后兩碗餛飩,十串雞心,兩串大腰子。森森餓得不行,淼先生也差不多,倆人相對狂擼串。淼先生手伸向最后一后串的時候,猛然收住了手,讓給了森森。倆人四目相對,哈哈大笑。
淼先生說:“森森,想告訴你很久了。和你吃飯總是很開心,你不像其他的姑娘,今天減肥,明天節食,和你總是吃一頓算一頓,我覺得你的到來,是上帝賜給我的……”。
森森以為他想說“禮物”,誰料淼先生說的卻是“吃貨”。
森森氣的對雞心痛下狠手,淼先生又接了一句:“所以…你能和我在一起嗎?”
天地之大容不下一個胖子,但我的心那么小,裝一個你也剛好。
森森說:“后來我問他不嫌棄我胖嗎?”
淼先生反問:“那你不嫌棄我瘦嗎?”
森森說:“瘦有什么可嫌棄的”。
淼先生圈過森森,一條胳膊有點不夠長,不過也沒關心,森森圈他就行啊:“可我不覺得胖是什么罪過啊,你只要健康就行,這樣咱們才能一起去吃夜宵不是”。
(6)
人山人海,走走停停,世界之大,森森終于找到了一個像她爸媽一樣,對她的肉墩墩愛屋及烏的人。而森森吃夜宵也再不是以為心情難過,過去吞進去的是事物,為了稀釋悲傷。如今咀嚼的是幸福,因為有一個人陪著她一起。
只關心她,吃沒吃飽。不介意她,會不會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