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橫斜的枝椏打在地上,落紅滿地,一位身材傴僂的老婦人無力的靠在墓碑前,柔弱中透著堅定。蒼老的面容,滿臉的淚痕掩飾不住老人年輕時美艷的痕跡。
桃花似海,花香飄滿山間,伴著陣陣微風,靜的好似能夠聽見枝頭桃花綻放的聲音。許久,老婦人才喃喃的開口:“夫君,秦檜已死,岳家終于等到了沉冤昭雪的這一天了。我終于可以來陪你了!”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一代名將岳飛之妻,李娃。
看著芬菲爛漫的桃花盛開于枝頭,嫵媚俏麗卻又清新脫俗,李娃仿佛看到了數(shù)十年前的那一幕。
那年,便是在這片桃花樹下,他攬她入懷,如水般溫柔的摘下她發(fā)髻上的落花。兩人相視一笑,此時無聲勝有聲。
“夫君,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好不好。”李娃的的雙眼奕奕有神,滿是期待。
“好!”僅僅只有一個字,卻是一生的承諾。那時,李娃怎么也沒想到,這個頂天立地、一諾千金的男人會有對自己食言的一天。岳飛這一個“好”字的承諾,注定了她一生的等待。
信使帶著密信從千里之外的帝京風馳電掣而來,打破了桃林中的濃情蜜意、歲月靜好。在兒女情長與民族大義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背井離鄉(xiāng),奔赴戰(zhàn)場。
她至今都還清晰的記得,那日,人面桃花相映紅。她大腹便便,眼中噙淚,垂眸撫過他為她親手種下的株株桃樹。她明知道答案,卻仍然忍不住的問道:“可不可以不去?”
望著身懷六甲的嬌妻,岳飛滿懷的愧疚。留下高堂老母,拋下愛妻稚子,堅強剛毅的他,亦充滿了不忍與不舍。但鐘相起義楊幺造反,民族大義在前,他怎能安心的躲在這清幽桃林之中呢!從戎報國,他無怨無悔。
留下一句“等我”,飛騎而去。身后落英繽紛,一雙清麗哀怨的眼眸,無奈又哀傷的目送自己的丈夫消失在桃林深處,此時的李娃心中五味雜陳。
李娃不知道的是,此時的岳飛正在心中不斷的提示自己“自古忠義兩難全,靖康恥,猶未雪”,他怕自己看著垂淚的妻子會心軟的留下。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的岳飛竟是如此狼狽的“逃離”了自己的家……
黃沙漫漫,鐵騎錚錚,以戟代筆的岳飛將詩詞歌賦化為一腔愛國熱血,將對家人的眷戀不舍化為對仇敵的憤懣,世人皆贊岳飛勇冠三軍。其實,作為一代名將岳飛的妻子,李娃又何嘗不懂岳飛那壯志滿懷的氣概呢?只不過,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誰又知道此次一別,離人會不會成為生命中的紅塵過客。她只是一個閨閣女兒,想要的不是一個民族英雄,而是一個能夠永遠陪著自己的丈夫。可惜,她的丈夫是個大英雄,英雄注定不會只屬于一個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戰(zhàn)事似乎沒有停歇的時候,只可憐了那無定河邊的骸骨,尤是深閨夢里人。岳飛在建康之城,一股敗擄,威名傳遍四方。剛勝了一仗,誰又知道下一仗會如何,每一封來自戰(zhàn)場的家書都有可能變成遺書,萬千征人婦,希冀著那一張信箋,也害怕著那一紙家書,堅強如李娃,也是如此。
桃花漸漸的凋謝了,她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等著。等待的日子好像格外的漫長,李娃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捷報傳遍中原,她迫不及待的攀上桃林的最高處,碧海青天遙遙無邊,視野極其開闊卻望不見征人。戰(zhàn)爭,悴了多少紅顏,碎了多少相思,有誰能夠算得清呢?
岳飛的日子在硝煙中度過,她便在忐忑擔憂的等待中度日。桃花幾經(jīng)盛敗,失去了嬌容。左等右等,也等不回那個說要一生一世陪她看花的人。又過了幾年,岳云也上了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父子齊心,連連告捷。而李娃的心卻隨著桃花的開敗,起起伏伏。戰(zhàn)場上,岳飛沖冠一怒,大郡歸宋。
“飛不擒王師,復(fù)舊境,不涉此江”,慷慨的誓言將岳飛那不屈不撓的雄心展示的淋漓盡致。聞言,李娃心中的焦慮卻怎么也平息不了,在戰(zhàn)場上以血肉之軀與刀劍相搏的是自己的丈夫與兒子??!
又有多久沒有家書傳來了?婆婆不時問著“我兒啥時候回來”,幾個孩子不時的問著“爹爹去哪兒了”,不敢在人前落淚,只能在這曾經(jīng)你儂我儂的桃林尋找片刻的安慰,可惜此時的桃林已找不到令人心醉的嫣紅。只有那顆顆果實還在暗示著世人,桃花曾經(jīng)綻放過。
桃林中的時光寧靜的流淌,桃林外的世界卻在喧嚷的傳頌著那個八日之捷的神話,洞庭湖之戰(zhàn),岳飛仁智并施,名揚洞庭。但在李娃的心中,需要的不是戰(zhàn)爭勝利的消息,而是戰(zhàn)爭的平息,征人的歸來,家人的團圓。
眼見鴻雁往返,卻沒有只言片語的家書。李娃將心中的千言萬語化作寥寥數(shù)字:“夫君,待陌上花開,可緩緩歸否?”
一帝雙魂杳,孤臣百戰(zhàn)酣。靖康恥,是他一生最大的恨,長驅(qū)伊洛,克復(fù)商虢,戰(zhàn)場上的岳飛“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不曾想過要成就將帥之功,只想著國仇得報便重返桃林,陪著那個總愛笑的女子看一生的花開花落。不怕自己身掩黃沙,馬革裹尸,只怕自己負了桃林中那癡癡等待的女子,那個讓自己了卻所有后顧之憂的賢妻。
帥帳中的岳飛將那娟秀的字跡反復(fù)看了數(shù)遍,仿佛透過這一筆一劃看到了愛妻伏案寫信的情景。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君王不負卿。無邊的思戀滿懷的愧疚,才華橫溢的岳飛突然感覺手中狼豪重若千斤。
戰(zhàn)火經(jīng)久未熄,歲月的痕跡也留在了清麗的容顏上。在一個寒風凜冽的的季節(jié),她終于等到了岳飛將率軍返回鄂州的消息,親手做羹湯,倚門期盼,只為等君回。但良人歸來后,心中的千言萬語還來不及傾訴,席不暇暖,警報傳來,加兵宛葉,兵進蔡州已刻不容緩。望著岳飛威風凜凜的身軀,她笑著道了一聲:“夫君,保重。”
此時的李娃已經(jīng)過了桃花般嬌艷的年紀,可她遇上的是岳飛,嫁的是一個英雄,她只能繼續(xù)用漸漸逝去的風華等侯。墓碑前白發(fā)蒼蒼的李娃反問自己,怨過嗎?
看著飄落滿身的落花,是的,曾經(jīng)她怨過,只是這一抹怨恨沒能抵過相守的執(zhí)念。但,她的執(zhí)念終究落空了!
十余年的戎馬生涯,他終于成功的破竹掃虜,歸復(fù)中原,形成宋金對峙的局面。她總算看到了他卸甲歸田回歸桃林隱居的希望,她不止一次的想著:等待的日子應(yīng)該到了盡頭了吧!
一朝蕭墻禍起,那唯美的桃花夢在六月凋謝了。岳飛十年之功,毀于一旦,冤死大理寺,忠魂不甘眠,那莫須有的罪名成了岳飛一生最大的怨。殷殷報國終無悔,只盼天日昭昭沉冤雪。隨岳飛岳云之死,李娃那個合家歡樂的桃花夢醒了,那顆癡癡等待的澎湃之心也沉寂下來,勇敢起來了。
整個岳家在流放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他為她種下的桃林。在歷經(jīng)絕望之后,李娃許下誓言“哪怕血染墨香哭亂冢,也要看到昭雪之日”。
盼君回歸終有日,沉冤昭雪不知期,李娃這一等便是二十年。
時隔多年,再涉足這桃林,她并未如之前的設(shè)想大哭一場,反倒格外的平靜。她渾身是血的倚在墓碑旁,手指撫過那刻在心底的名字,笑著說道:“夫君,今生你食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