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一輛嶄新的“五洋”摩托車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汪汪”聲中,飛馳著穿過一個狹長的小山村。鄉村黃土馬路上稀稀拉拉地鋪著一些碎石子,大大小小、疙疙瘩瘩的,車輪碾過處,時不時會飛濺起幾塊小石子,打在擋泥板上,發出叮當叮當的清脆響聲,揚起的飛塵在身后留下一條長長的黃龍。塵土的味道還來不及停留,就被迎面撲鼻而來的陣陣油菜花香掩蓋了。
湛藍湛藍的天高高掛在頭頂,時而悠悠蕩蕩地飄過幾片白云,乍一看像一隊低頭覓食的羊群,一陣風吹過,轉眼又像仙女下凡一樣從眼前飄過。透過大紅色頭盔的玻璃罩子,路兩旁綠油油的麥田一片連著一片,中間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塊塊金燦燦的油菜花,一眼望過去,就像一塊混然天成的油畫。馬路兩旁開著一些顏色各異不知名的小花,有白色的、紫色的、紅色的,煞是好看。
? 摩托車一路奔馳著,后座上的小凡歪著腦袋,臉緊貼在丈夫寬厚的脊背上,她一邊欣賞兩邊的美景,一邊回味,這就是用粗糧和青菜蘿卜養育了她20年的故鄉。看田埂上扛著鋤頭迎面走過來的老農,不由想起從小跟著媽媽在農田里一起插秧、除草、割麥子、收稻子的日子,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想到從此后,她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伺候農田,再也不用擔心夏天在水田里插秧時,那些無孔不入的水蛭會吊在她白生生的小腿上,她不覺咧起嘴幸福的偷笑起來。
摩托車經過一座孤零零土墻房子時,小凡松開了緊摟著丈夫的手,她讓丈夫停車后,指著前面的三間小房子很自豪地對他介紹:“喏,快看看哈,你聰明伶俐內外兼修的老婆,小學一到三年級就是在這個小土房子里修煉的。”
他看了看小土屋,又回過頭再看了看小凡,表情夸張地說:“哇!這么又破又小的學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過,這就是你媽在這里教你們村里所有孩子上學的小學校啊!”
他見妻子只顧盯著小土屋出神,語調一轉笑著調侃道:“自古英雄不問出處,我老婆就是這山溝溝里飛出的金鳳凰。”一邊說一邊伸手捏了捏她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眉里眼里全是溫存。
“前面就到我家了,我昨晚打電話是弟弟接的,不知道爸媽的氣消了沒有呢?”想起自己從家里偷出戶口本領來的結婚證,小凡心里就發虛,不知道父母對自己把這鍋生米做成的熟米飯是個啥態度,小凡的心里像十八個吊桶打水一樣,七上八下起來。
“你老公我能文能武還長得這么玉樹臨風,爸媽一定會祝福我們的。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萬一有什么事,你也別擔心,這不還有我嘛!”他雙手用力從身后摟住小凡,語氣很肯定地鼓勵著她。
摩托車駛過一條狹窄的機耕路,又連續拐了幾個彎,徑直駛進一個小院落。
“爸、媽,我們回來啦!”小凡到底心虛,車剛停穩就從后座跨了下來,站在院子里亮起嗓門喊了一聲,也算是給自己壯膽,一邊指揮丈夫從摩托車上解下大包小包的煙酒點心。
? “你走錯門洞了,這里不再是你的家,也沒有你的爸媽。”母親一臉冰霜地站在大門口,一只手擋住了正要進門的小凡。
? “媽,我們知道錯了,這不是回來向您和爸爸認錯了嘛,您就讓我們進去吧。”小凡在路上一遍遍設想過,見了母親后N種可能發生的局面,就是沒有想到母親會不讓她們進門,她又愧又羞,眼淚刷的一下就涌了出來。
? “把你養大了,翅膀長硬了,眼里就沒有父母了。我和你爸爸不同意你嫁給他,是擔心你跟著居無定所、一無所有的他會吃苦受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上的肉掉進火坑。既然我們說的話你聽不進去一個字,一意孤行要嫁給他,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承受吧。”母親眼眶一紅,轉身過恨恨地丟下一句:“我和你爸就譬如當初少生你一個!”說完返身進屋,“呯”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小凡從小性格溫順,懂事乖巧,一直都是父母眼里最討喜的孩子。沒想到,她自己喜歡的男人卻這樣不招父母待見,這不,連大門都不讓進。小凡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井臺上,稀里嘩啦的哭了起來。姐姐做好做歹、進進出出勸了幾次,母親就是不肯松口讓她倆進屋。
最后,哭紅了眼睛的小凡被丈夫抱上摩托車,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家。
臨走時,小凡跺著腳沖著門里喊道:“莫笑少年窮,我們一定會混出個樣子,到時候再回來給你們看看!”
十年后
大年初六,一家人在太陽底下邊嗑瓜子邊打撲克牌。中午的太陽照在院子里,每個人身上都覺得暖洋洋的。小凡用手搓著被曬得紅彤彤的臉,嘴里一邊喊熱,一邊脫去身上的白色羽絨服遞給站在身后看牌的母親。他們打牌時,母親不停地進進出出,一會兒續茶水一會兒送點心。
“今天真暖和,不過,畢竟是冬天,你可不敢脫衣服,趕緊的披上,當心著涼!”母親一邊念叨一邊接過衣服,重新又披在小凡身上。
傍晚時分,老天就開始變臉了,北風呼呼啦啦地刮起來,先是吹一陣停一陣,慢慢的風越刮越緊,從房子后面空曠的田野里不時傳來凄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
吃過晚飯,大家坐在堂屋里聊了一會天,小凡收拾好行李就早早的上床了。離家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在娘家過年。年前,在三十下午趕到家,轉眼一周時間就過去了,明天一大早又要趕回公司上班了。
躺在軟綿綿暖和和的床上,白天曬得香噴噴的棉絮散發出一陣陣太陽的味道。小凡睜著兩只茫然的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發呆,心隨著呼嘯的北風吹一陣縮一陣,停一陣又緩一陣。她心里不停地祈禱,可千萬不要下雪!明天開車回公司要將近十個小時呢。想著想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大早,就聽見母親上樓的腳步聲。她推開門進了房間,邊拉窗簾邊興奮地喊道:“懶蟲起床了,快起來堆雪人,快十年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大雪咯。”小凡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旋即又慌忙閉上,明晃晃白花花的銀光從窗戶里直射進來,灑滿了屋里的每一個角落,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哎呀,糟了!媽,是不是真的下大雪啦?”小凡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伸長脖子探向窗外,窗外早已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白茫茫。“慘了!慘了!我說早點回公司吧,您老人家非要留我多住幾天,這下可乍辦呀?”
“自從十年前和媽媽賭氣,這么多年你都沒有回家過年了,媽現在是活一年少一年,就是想趁著過年,你們才有時間陪我多呆幾天。”母親雙手在圍兜上來回擦了幾把,拿起堆在床頭的外套遞給小凡,一臉得意地笑著說:“這不,人留不住天幫留,外面都大雪封路了,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小凡三下兩下套好衣服,趿拉著棉拖鞋,顧不上拉好拉鏈,就一手掩著外套一手打開后門。一陣刺骨的寒風撲面襲來,令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趕緊又退回房間。穿好外套,拉好拉鏈,再次走到走廊上,往外面一看,窗外早已銀裝素裹。
麥田里剛探出頭的麥苗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花被,遠處的小山村被雪蓋得嚴嚴實實,活像一具別致的模型。皚皚白雪覆滿了大地,天地連成了一片,模糊了邊界,也模糊了天地。只有后院里一左一右兩棵白楊樹,全身上下都披上了銀甲,筆直地佇立著,好似兩名看家護院的忠實衛士,一夜之間,整個大地都成了玉琢銀雕的世界。
“不行!媽,我今天必須趕回去,明天一大早公司全部正常上班了。”小凡朝母親叫了起來。
“不是媽不讓你走,你自己看,這么大的雪,路都封住了,你怎么走法子呢?再說了,你自己的公司遲個一兩天上班又有什么要緊。”母親一臉寵溺看著小凡。
“明天是開門紅,公司員工還等著我給他們發紅包呢!哎,你不懂,跟你也說不明白。”小凡丟下一句,三步兩步奔下樓梯。
大門外儼然是一個素裝銀裹的白色世界,井臺上、花園里全都被厚厚的白雪蓋得嚴嚴實實。小凡一手扶著門框,探出頭看向院子一角,那里停著她的車。不看還抱有一絲僥幸,一看徹底傻了眼,一夜之間,靠墻的角落里多了一個高高隆起的白色小山包,哪里還找得到小車的身影。
小凡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
過了兩天,雪漸漸開始融化,村前的馬路上又開始車來車往。吃過晚飯,小凡收拾好行李后,坐在床前拉著母親的手說:“媽,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再回來看您,你和爸爸在家多保重身體,想吃就吃,不要成天想著省錢。”
“我和你爸爸在家都好,你不要擔心。我們現在就是記掛你,一個單身女人,遠在幾千里外,獨自在外面開公司,每天起早貪黑,得要應付多少人和事啊。上次夜里11點給你打電話,你還說在開車,在送客戶,你不知道媽聽了,心里有多少難過啊!”
母親眼眶一熱,兩行清淚順著消瘦的臉頰滾了下來。“想當初你不肯聽爸媽一句話,非要跟著他東奔西跑,這不,日子剛好起來一點又離婚了,媽只要想起你,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媽,公司的事情我都能搞定,你看看你看看,我活蹦亂跳的,好得很嘛!”小凡呼一下站起來,在母親面前原地轉了好幾圏,咯咯地笑著說:“你們吃飽了睡,睡醒了吃,可別在家瞎擔心我啦!再說,你們在家瞎擔心也沒什么用不是?”
“兒呀,說到底你是個女人,女人就那么幾年短暫的光景,媽還是希望你早點找個好男人嫁了,和他生個娃娃,和和美美的過到老。”母親又開始碎碎念:“我和你爸都老了,幫不上你們什么忙,只是希望早一點看到你成個家,我們也就放心了。”
“我才不要再嫁男人了呢,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男人靠得住,母豬都會爬樹。”小凡嬉皮笑臉地應付著母親,心里分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你就是吃這個犟脾氣的虧,自己認定的事就一條道走到黑。”母親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么,小凡拉起母親的手,連抱帶推把她送到樓梯口笑著說:“好了好了,不跟您聊啦,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
天剛蒙蒙亮,小凡就被手機鬧鈴聲鬧醒了。匆匆穿好衣服,拎著隨身行李下樓,在樓梯口就聽到院子里一陣嘩嘩的水聲。
“媽,您怎么又在洗車了?昨天下午您不是全部都洗過一遍了嗎?”
“早上起來,看到車前車后玻璃上都積了一層薄霜,我擔心你開車時看不清楚路,所以又打點水洗洗。”母親慢慢的直起腰,扭過頭對小凡說:“我這里馬上就弄好了,你喜歡的山芋糯米粥已在鍋里,你快去洗臉吃飯吧。”
“哎呀我的親媽噯,您又在添亂了不是?這種霜不需要水洗,一會兒車子啟動后,開一下前后除霧開關,半分鐘它就自己搞定啦!”小凡跑上去從母親手里奪過抹布,丟進水桶里。見母親兩只粗糙的大手凍得通紅通紅,趕緊一把握住母親的手,從手掌到指尖都是冰涼冰涼的。她眼眶一熱,怕母親看到自己的失態,忙別過頭去,拉著母親回了屋。
? 母親在后備箱里裝滿了小凡從小喜歡的家鄉土產,香腸、臘肉、咸雞、咸鵝、土雞蛋、炒米糖、蘿卜干、梅干菜、還有小凡很喜歡吃的豆沙蒸糕、黑芝麻糯米團子,末了還搬起兩大袋子大米非要放進車里。直到小凡說,這兩袋子米拖到漢城加油費都不止買米錢了,母親才肯訕訕作罷。
昨日融化的雪水和著泥濘,在坑坑洼洼的地面結起了厚厚的冰層。擔心路面冰滑,小凡不肯要母親相送,可終究還是拗不過母親,母親執意要送到村口的小學旁。
車停在村小旁,舊日的村小,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口,一陣寒風吹過,屋頂的殘雪隨風飛舞一陣后又悄然落下。屋前的一大片空地,原來是孩子們的課間操場,此時已變成了一垅垅的菜地,再不見兒時的一派歡騰的景象。
母親跨出車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村小。這是她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在這里,她送走了村里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也親手將自己的四個孩子送到了外面的世界。這里承載了母親一輩子的夢想和希望。
眨眼功夫,當年承歡膝下的兒女們也各自成家,紛紛有了自己的兒女,只眼前這個孤身一人的小女兒成了她心頭的抹不開的牽掛。
“路上有冰雪,你不要急,慢點開,天黑之前應該是可以到的。”母親再三叮囑。
“媽,我知道啦,你不要在家瞎擔心。出了前面村子,一路都是高速公路,很好開的。”小凡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給母親一個大大的狗熊抱抱,松軟的羽絨服里裹著一個瘦小的身軀,小凡心里像堵了一把亂蓬蓬的棉絮。記憶里那個無所不能的母親,此時在自己的懷里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團。
良久,她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松開手笑著對母親說:“外面冷,你快回去吧!到公司后,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好,你快走吧,路上開慢點,到家后給我報個平安。”
母親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哽咽著說:“以前是媽對不起你,讓你一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外飄蕩了那么些年,沒有娘家的女子就容易被人欺侮。下次給我帶個女婿回家,只要他能一心一意對你好,我再不會像以前一樣阻攔你了。”
“媽,你和爸爸多保重身體,我走了。”小凡鉆進駕駛座發動了汽車。
“兒啊!爸媽在,家就在。記著啊,無論你在外面受了多少委曲,這里都永遠是你的家。”母親兩只手扒在車窗上,依依不舍。
小凡眼底一熱,鼻子猛地沖上一股辛辣的味道,她趕緊一踩油門,車子慢慢向前滑動。駛出幾十米,小凡帶住剎車,扭頭望身后又看了看。
清冷冷的晨霧中,母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兩只手不停地朝前揮動著,小凡仿佛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嘮叨著:“慢點開,開慢點,到了就打電話回家。”
小凡用力按了按喇叭,猛踩一腳油門,車子飛一樣駛離了母親的視線,噴涌而出的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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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隨我心,我是無色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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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