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19:壞豆腐

Vincent van Gogh,Three White Cottages in Saintes-Maries


老街有兩家豆腐房,一家在南,一家在北。

南邊那家豆腐房靠近河壩,一年四季等河壩清早有霧氣繚繞,豆腐已經磨好。

豆腐用一大塊紗布蓋好盛在筲箕里頭直冒熱氣,鄭家婆婆彎著腰從里面端出來,擺在門口屋檐下的石坎子上,又轉身進門端第二個大筲箕。

剛磨出來的豆腐水分很重,60歲的鄭婆婆端得有些吃力。她雙手牢牢把著大筲箕兩邊,身子佝僂,下巴都快杵到豆腐上了。

有人在門口喊,“打十斤豆腐。”鄭婆婆抬頭,胸前熱氣騰騰的豆腐讓她視線模糊,等把大筲箕豆腐抬到門口,長長噓了一口氣才看清楚來人。

是譚老板譚秉章家的傭人來買豆腐。

鄭婆婆把第一個筲箕的紗布撩開,拿刀把豆腐劃成兩大塊過稱。她邊稱豆腐邊問,“今天咋買弄個多?”

“老太爺昨晚上說想吃豆腐,太太喊我今天多買點,多做幾個花樣給他吃。”

“聽說譚老板下個月要給他爹做八十大壽?”

“是呢哦,都開始準備嘍。”

“老街這些年滿八十的人不多哈,也是他老人家福氣好哦。”

“就是就是,老爺子除了咳嗽其他都好,過了八十怕要活九十九。”

兩個人邊說邊聊,來買豆腐的人慢慢多起來。

鄭婆婆20歲嫁到老街鄭家就跟著做豆腐,她家的豆腐材料地道、味道純正,炒燉煎煮又嫩又香不會爛,老街巴街上的人家戶一般習慣買她家的豆腐吃。

北邊的豆腐房靠山坡,離官田壩更近。

做豆腐的兩兄弟姓黃,也做了十多年。黃家的豆腐比較“老扎”,做紅豆腐、煎老豆腐用他家的最好。兩兄弟為了豆腐生意一直沒有分家,合力磨豆腐,輪流賣豆腐。

今天輪到老大媳婦賣豆腐。

兩兄弟把兩大筲箕豆腐端到門口的臺板上,大嫂子站在筲箕背后把稱樣樣擺好等人來買。

天漸漸大亮,從老街走官田壩的人多起來,太陽一照到瓦屋頂上,天氣就開始熱得悶灶。

黃家磨的豆腐比上個月減少了一半,就是怕上午賣不完中午餿了。兩大筲箕豆腐在門口的臺板上熱氣蒸騰散發著濃烈豆香味。

離黃家不遠處,一家賣面條的店子開張,四周街巷傳來趕早做工、讀書、下地做活路的聲音。才小半個時辰,氣溫就比豆腐剛端出來的時候升高了不少。

磨完豆腐的兩兄弟坐到門檻邊抽葉子煙,黃家二嫂子忙著在后院做早飯,兩家幾個娃娃稀稀拉拉起了床,準備吃完早飯去老街小學堂上學。

又過了一哈,還是沒有人來買豆腐。

“今天咋個啦?往天這個時候豆腐都賣一筲箕了。”大嫂子轉過頭問丈夫黃老大。

黃老大猛抽一口葉子煙,站起身邁出門檻往街子四周看了看:上排街賣面條包子小吃的開了門,下排街賣油鹽醬醋的也開了門,斜對面周家茶館門開得更早,因為天氣熱,人些早早來喝茶吹牛消暑散熱。就是沒有一個人往他家這邊來,更沒有人買豆腐。他看不出啥子名堂,又退進門檻坐在板凳上抽煙。

旁邊的黃家二兄弟對嫂子說,“天氣太熱,人些怕不想吃豆腐。”

一會兒黃家二嫂子把早飯端出來,一盆大米和包谷混合稀飯,一大碗泡菜,一大碟煎豆腐。幾個娃娃吃好飯,大的帶著小的一小串出門去上學。

沒有人來買豆腐,黃家大嫂子心頭急得不想吃早飯。

又過一哈豆腐完全冷下來,她撩開紗布聞了聞,皺著眉頭喊兄弟媳婦過來,“你聞哈是不是有點餿了?”

二嫂子擱下飯碗湊過來聞,“沒有哦,我沒聞出來,”順手把一碗飯遞給大嫂,“不會餿得弄個快。”

“真是怪了,生意再不好也不像今天,一個來買豆腐的人都沒得。”

黃家豆腐房處在老街一條過道上,每天往門口過的鄰居路人不計其數,今天怪的是不僅豆腐不好賣,連門口過路的人都少了,大嫂子想不明白。

等太陽曬到門檻上,往黃家豆腐房門前過的人才多起來,但還是沒得人來買豆腐,個個行色匆匆,心思都沒在豆腐身上。大嫂子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剛抬起碗準備吃,突然看見常來買豆腐的李婆婆從門口過,馬上放下碗邁出門檻喊李婆婆,“哎,李婆婆,今天不買豆腐了蠻?”

李婆婆回頭看了她一眼,“今天不買了。”說完像趕路一般急匆匆往前面走。

黃家大嫂子更覺得奇怪:啥子事情嘛,不買就算了走得弄個快。

住在街尾巴的羅三兒專門幫人家挑生意,走到黃家豆腐房已經滿頭大汗。大嫂子站在筲箕背后喊,“羅三兒挑弄個多蠻,來吃碗豆漿歇哈。”羅三兒頭都不扭,丟過來一句,“忙得很趕不贏。”繼續挑著東西往前走。

半夜起來磨豆腐的黃家兩兄弟吃過早飯各自回房補覺去了。

大嫂子跟二嫂子說,“你吃過飯去鄭家豆腐房看哈,他們今天的豆腐好不好賣。”二嫂子說,“好嘛。”匆匆忙忙收拾碗筷出了門。

豆腐做好端出來已經過了快一個時辰,太陽從屋頂都照到門口放豆腐的臺板上了,原先蓬松飽滿的兩大筲箕豆腐,此刻已經干癟下去,豆腐里面淌出來的水在泥巴地上形成一幅奇怪的圖案。

大嫂子再次低下頭撩開紗布,好像聞到了一絲絲酸味。“哎,咋個整哦……”她心急如焚,呆呆地看著眼前慢慢變味的豆腐,差一點掉眼淚。

快到中午,太陽已經把地上的泥巴路曬得滾燙,隔壁那條經常躺在街中間睡覺的狗也不知躲到了哪里。最要命的是一點風都沒得,連河壩上也沒得,任憑太陽把家家戶戶的門口曬得明晃晃,屋頂上的黃葛樹好像也被曬得有點撐不住了。

“熱成這種樣子,人些怕真是不想吃豆腐了?”大嫂子自言自語。

兩大筲箕豆腐在紗布底下靜靜發酵,散發出的酸味越來越濃,淌到地上的水布滿蒼蠅。大嫂子伸出一只腳去趕,蒼蠅“嗡”地飛起來,在房間里亂竄一陣,又停在快要曬干的豆腐水上。

二嫂子終于回來了。

大嫂子趕緊端碗水遞過去,她“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不等大嫂子開口就說,“我問了鄭家,怪得很,他們的豆腐一大早就賣完了。”

“咹?不是豆腐的問題啊?”

“我在她家擺了哈龍門陣,鄭婆婆講,她也曉不得為啥子今早好些住我們這邊的人都跑去她家買豆腐。”二嫂說。

“寧愿走弄個遠都不買我們的豆腐,到底是為啥子嘛?”大嫂子更加難過,“你沒問哈去鄭家買豆腐的人說些啥子蠻?”

“問嘍,鄭婆婆說她忙斗做生意不好意思多問。”

“你一路上走弄個遠,路上沒遇斗哪個說些啥子蠻?”

“我忙慌火急地走也沒注意……”。

倆妯娌正在發愁,突然聽見門口有人在問,“豆腐還沒有賣完蠻?”倆妯娌抬頭,是河對面黃家的一個親戚。大嫂子趕緊招呼,“大叔走弄個遠來蠻?趕緊進來喝口水。”

大叔一腳邁進門檻,往家里四處看,“兩兄弟呢?”

倆妯娌幾乎同時說,“正在屋頭休息呢。”二嫂子趕緊搬根板凳叫大叔坐下,大嫂子遞一把蒲扇過去。大叔扇著蒲扇問,“今天的豆腐咋個啦?”

大嫂子先嘆口氣,“唉,我們也曉不得,到現在還一斤都沒賣出去。”二嫂子緊張地問,“大叔是聽到說些啥子了蠻?”

“早上我去橋頭的藥鋪抓藥,看見好些你們這邊的人也在,”大叔喝了一口水,“有幾個人說昨天吃了你家的豆腐拉肚子,我開始以為他們說的是鄭家,后來問了說是黃家,我就知道你們遇斗麻煩了。”

大嫂子一聽慌了,“咋個說是吃我家豆腐著的哦,我們做了十多年沒聽哪個說有啥子問題喲。”

“哪個砍腦殼的人造謠啊,怪不得今天沒得一個人來買豆腐!”二嫂子急得罵人。

大叔說,“你們想哈到底哪個會弄個亂說?”

“想不出來是哪個啊……”

“我們沒惹哪個嘛……”

倆妯娌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大嫂子問,“他們說是吃我們家的豆腐拉肚子有啥子證據?”大叔說,這個要啥子證據,反正幾個在那點開藥的人都弄個說。

大嫂子又問,“有沒得你認識的人?我要找來問個明白。”大叔想了半天,“你們街背后坎上那個丁三娃兒當時也在那點,就是他跟斗人家說昨天吃你家的豆腐拉了一晚上。”

“拉死他才好,”大嫂子還沒有罵完,二嫂子馬上接話,“昨天是我賣豆腐,他家沒有來買過豆腐啊……”

“肯定有人搞鬼!”大叔說,“你們先不要急,等哈你趕背后去問他一聲,到底是不是吃你家豆腐拉肚子的?”

大嫂子轉頭對二嫂子說,“等哈你去問,我去問不打他一嘴巴才怪……”說完又嘆氣,“遭嘍,今天賣不出去就算了,要是以后都受影響一家大小咋個辦哦。”說到這里,二嫂子也跟著抹眼淚。

大叔見倆妯娌難過趕忙勸,“你們不要急,先好好去問哈,弄清楚到底是哪個在背后使壞才最要緊。”兩妯娌分析半天想不出究竟是誰,大叔暫時又找不到話說,三個人靜悄悄坐在慢慢變酸的豆腐旁邊發呆。

門口時不時路過一個人,有的往豆腐攤上瞥一眼,有的往他們家里看一看,還是沒有人來買豆腐。

剛好住在街頭上的廖大嬸往門口過,大嫂子突然靈機一動喊住她,“廖大嬸要不要打幾斤豆腐回去吃?今天的豆腐不收錢。”廖大嬸聽大嫂子這樣說,走過來低頭聞了聞,“好嘛你給我打幾斤,拿回去人吃不成就喂豬。”

大嫂子劃了一大坨豆腐給廖大嬸,“你回去跟隔壁鄰居都說哈,今天我們家的豆腐不收錢,要呢趕緊過來。”

二嫂子開始沒明白過來,后來想反正豆腐酸了賣錢也難,趕緊站起身幫忙。一大坨豆腐不好拿,廖大嬸還借了個盆子端回去。

這一招管用,一小哈廖大嬸家的隔壁鄰居就來了好些人。

大嫂子給坎上劉家兒媳婦打豆腐的時候裝作隨便問,“你老婆婆不是喜歡吃豆腐蠻?今天咋個沒來打哦?”劉家兒媳婦聽她這樣說有點尷尬,“昨天人些在門口擺龍門陣,擺斗擺斗就說街背后幾家人吃了你們的豆腐拉肚子……”

“哪個說呢……?”大嫂子迫不及待地問。

“也不是哪個……反正好些人都弄個說。”大嫂子見劉家兒媳婦不好說也沒接著追問,劃了一大坨豆腐給她,“今天你拿回去再吃哈看看……”

劉家兒媳婦不好意思,“吃了你家豆腐弄多年,認得你家豆腐沒得問題……”說完端起一大盆豆腐悻悻走開。

隔壁鄰居你要大坨她要大塊一會兒就把豆腐分完。兩大筲箕豆腐全部送出去,雖然損失不小,好歹沒有浪費,剩下最后一坨大嫂子包好遞過去,“大叔你也帶點回去,能吃就吃不能吃就丟嘍。”

大叔拿了豆腐往里屋又看一眼,“兩兄弟要睡到哪哈才起來?”二嫂子說,“大叔還有啥子事情蠻?要不我去喊他們。”說著起身就要往里屋走。大叔趕緊喊住她,“沒得沒得,就是跟你們說豆腐的事。”

大叔又說,“那我先回了,等他們起來你們再問哈,到底哪家造謠,這個不搞清楚肯定影響以后的生意,”剛邁出門檻又轉身跟二嫂子說,“你去丁三娃兒家一定要好好問哦,千萬不要跟人家吵,問清楚就是了。”

“知道了大叔,你慢點走。”倆妯娌把大叔送出門。

看大叔走遠,大嫂子跟二嫂子說,“你現在趕緊去丁家問哈,他到底在哪點聽說我們家的豆腐有問題?”說完,把留下來準備晚飯吃的豆腐遞過去,“再把這坨豆腐送給他,看他敢不敢要。”

二嫂子拿著豆腐就朝街背后的丁家走。

還在坎底下好遠的地方,就看見丁三娃兒和幾個人坐在他家屋檐下吹牛。

二嫂子快步走上堡坎,直直奔著丁三娃兒過去。正在跟人閑扯的丁三娃兒眼瞟著二嫂子走過來,心虛裝作沒看見。二嫂子杵到他面前當著其他幾個人劈頭蓋臉就問,“昨天你來買過我家的豆腐了蠻?”

突然被二嫂子這樣問,丁三娃兒不知道該咋個回答,“唔……”

“找不著話說我告訴你,昨天你家一個都沒來買豆腐,那你是在哪家吃了豆腐拉肚子呢!?”

丁三娃兒漲紅了臉,嘴巴動了半天硬是吐不出一個字。旁邊有人見場面尷尬連忙打圓場,“二嫂坐下來慢慢說,究竟咋個回事……?”

另一個人像是想起來一點哪樣,馬上問,“昨天我也聽斗說了,是不是說你家豆腐有問題的事?”

二嫂子氣嘟嘟地說,“是呢嘛,今天一家都沒來買豆腐,后來才知道有人說昨天吃了我們家做的豆腐拉肚子,這種遭雷打的謠言都編得出來!”

“昨天聽是聽斗說了,不過這種話說說就過了,你家豆腐做了十多年老街人又不是認不得……”二嫂子沒管別人搭話,對丁三娃兒不依不饒,“今天你就是要說清楚,我家豆腐有問題的謠言是不是你編的?我們無冤無仇為啥子要弄個說?”

丁三娃兒呆住半天,突然像緩過神來一樣理直氣壯,“哪個造謠了?昨天下午去熊老七家幫忙,他家一家人吃了豆腐都拉肚子。”

“難道他們就只吃了豆腐沒吃別的菜?你咋個肯定是吃了我家豆腐著呢?”

昨天上排街熊老七家幺兒子滿月,請了三四桌親戚吃飯。“他家是大清早就來買的啊,差不多豆腐剛端出來他媳婦就來了,不可能有啥子問題哦。”二嫂子連忙回憶。但昨天熊家始終是買了自家的豆腐,不管拉肚子是不是跟豆腐有關,二嫂子突然沒有了之前興師問罪的勇氣。

但總不能在幾個人面前露怯,她指著丁三娃兒鼻子說,“你娃兒今天好好去問哈熊家,到底是不是吃我家的豆腐拉肚子?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亂說,以后再聽到哪個亂嚼牙巴骨,老娘把他嘴撕爛!”說完把一坨豆腐放在丁三娃兒家板凳上轉身就走。

旁邊的人說,“看這個樣子,昨天熊家辦酒拉肚子怕真不一定是豆腐的問題……”其他幾個人附和,“嗯,就是,天氣弄個熱,吃啥子都有可能……”“怕是肉的問題,昨天我就覺得肉吃起來有點怪……”“肉就是熊家自己賣的,當然不好說是肉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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