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散文寫于三月,寒假回老家云南過年,回來后有感而發。那時我的爺爺還在,想不到今時今日,他已長眠于地下了。
總覺自己沒有故鄉。這種想法在今年春節,從云南老家返回泰州后,變得愈加清晰、明朗。
我生于云南宣威,卻長于江蘇泰州。記得年幼時,泰州的飲食重甜,廚房里的的父親總是愁眉苦臉,只因桌上幾乎所有的菜都加了糖。可愛的父親有時便趁母親不注意,將家里剛買的白糖,塞進路邊垃圾桶里。他甚至在《跟我回麗江》這篇小說中,把對泰州氣候、飲食的不適,痛痛快快發泄了一番。
飲食習慣的差異,難免會影響到婚姻關系。我對父母的爭執常常感到不知所措,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但母親其實還是愛吃云南菜的,每次姑媽從宣威寄來火腿、干酸菜,她喜上眉梢,欣賞,評價,毫不掩飾地哼起小調來。只可惜,越過萬水千山的云南特產,只因父親一不留神,盛在盤中時已添糖加醋,把父親弄得失魂落魄。好在后來,家里的菜也不總是那么甜了,偶爾帶了些云南特色的香辣。再往后,大大小小的飯店,酸甜苦辣咸都齊全了,父親的魂似乎回來了一半。
于我而言,甜也好,辣也罷,各有其味,能接受,無偏愛。對此,父親的解釋是,每個人的胃是有記憶的,有根須的,這記憶屬于故鄉,屬于心靈,抹不掉,改不了。這記憶是頑固的,常常會跳出來搗亂。而我的胃,因為父母的原因,兼容云南江蘇,不偏不執。那么,我的故鄉到底在哪兒呢?
雖然在泰州長大,我卻不覺得自己是個泰州人,至少不完全是。我不會像泰州人一樣,喜吃湯包、干絲、魚湯面,并視之為美食,津津樂道,引以為榮。即使我會講泰州話,更多時候我會選擇普通話。而逢自我介紹,我卻總會加上一句,我的老家在云南。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心理作祟。當同學驚訝于我來自云南時,心里竟會升騰出一股與眾不同的得意來。
我從兩歲起就生活的這個地方,在心里仿佛并沒有什么地位。我常常會在恍惚間想,自己恐怕是個情感淡薄的人。不只是泰州,即便是提及宣威,在我心底好像也難尋一絲故鄉的親切感。我從不會像父親那樣,因泰州無山,登黃山而思烏蒙;因泰州無椿,見核桃而念故鄉。
寒假期間,我和弟弟先行一步,回云南過年。幾年才回來一次,我和弟弟總是得到特別對待。不管在哪家,餐桌上,大爹大媽、姑媽、姑父和小嬢孃,每個人都把筷子舞得虎虎生風,直把我們碗里堆得層層疊疊,白米飯只得嬌羞地躲在下面。宣威菜喜用豬油,重麻辣,味兒是香,吃來過癮,不過沒幾日,腸胃很快就罷工不干了。接連好幾天,啥都吃不下,單喝了幾杯水,偏偏還上吐下瀉,一天的時光盡消耗在廁所里。我心中暗暗叫苦,忽然想念起淮揚菜的清淡溫和來。想喝鯽魚湯,想吃糖醋排骨、糖醋帶魚,想吃媽媽做的紅燒肉!
直到父親到了宣威,從廚房的角落里找到一桶菜籽油,將兩條羅非魚下了鍋,加上些宣威人喜食的薄荷調味,做成清湯魚,用青花瓷盆盛了,雪白翠綠,色味俱全,我的腸胃才安逸起來。
宣威春季干旱燥熱,風沙大,紫外線強。年初三去野炊,出門前任憑我怎么涂抹防曬霜,回來時總是灰頭土臉。不過半月,我如一株豐潤的碧玉,漸漸被抽干了水分。畢竟這地方不曾養育過我,難以像父親一樣如魚得水,反倒在心底暗暗渴望早些回江蘇了。江蘇的冬天的確冷,但我到底是習慣了,滿心認為自己不是徹底的泰州人,也不愿意做泰州人,可同云南的親人們談論起泰州來,卻是滿口贊譽之詞。
置身于籍貫意義上故鄉云南,竟也是個異鄉人。我那口標準流暢的普通話輕而易舉地暴露了身份,一時不適的腸胃也以絕食罷工的姿態提醒著我。其實何止是我呢,在江蘇待了二十多年的父親,念叨著盼望著終于回到故鄉,久違的鄉情、親情和舌尖上的滿足不舍晝夜地滋潤著他,他幸福著,甜蜜著,然而漸漸也抱怨起飯菜的油膩和陽光的火熱來。在泰州時,我們常常向往云南那溫暖的天氣,然而現在,我們倒覺得冬天一味的干燥暖和,好像也不是一件特別舒適的事。
告別云南,剛下飛機的剎那間,我們被潮濕凌厲的風吹拂著,竟有涼爽、清新之感,全身放松已久的毛孔開始收縮。哦,老天爺,讓我好好地冷一下吧!哦,泰州,我回來了!哦,淮揚菜,親愛的!
然而沒過多久,我又開始想吃羅非魚了,想喝干酸菜湯,想吃宣威火腿,想吃宣威的黃牛肉,不管是炒著吃,還是做成火鍋吃,都那么香,遠勝過江蘇的水牛肉!還想吃羊肉火鍋,想吃過橋米線,想吃蘸水淡菜,甚至想念起那每天吃到害怕的土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父親常說等到退休了,他要回到云南去養老,尋一處依山傍水的的地兒,蓋一套既古樸又現代的小樓,養馬、種花……說這些時,他眼里滿是無限憧憬的溫柔神色。我羨慕父親,因為不管他生活在哪里,心里都有一個故鄉,最終都有一個葉落歸根的夢想。而對我而言,云南,只是生養我父親的地方,并不是我的故鄉。
一股淡淡的悲哀隱隱升騰于我的內心——既然泰州不是我故鄉,宣威也不是我故鄉,那么無論我在哪里,今生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