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對手
其實,證實關博的出軌,僅憑女人的直覺就夠了。
我再難過,也不至于愚蠢地請什么私人偵探,花自己的錢讓自己傷心與難堪。
男人四十,正是故事最茂盛的季節,盡管我從未對此心存僥幸,但見他也像那些凡俗男子一樣,絞盡腦汁地撒謊、掩耳盜鈴地遮掩,我還是著實地難過了——原來,我曾視之為生命的愛情,終不能免俗。我曾給過自己底線,只要他不提,我便永遠裝作不知。
那個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揮霍的女孩自投羅網了。
她像極了當年的我,為愛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家庭絕裂。
盡管我反感這樣的橫刀奪愛,但還是感慨了她的似曾相識的勇敢。
那晚,她隆重地把我請在了五星級酒店,妝容談吐無懈可擊。
從大堂經理對她的稱呼與畢恭畢敬的態度里,我能夠判斷出,她不是那種需要攀龍附鳳的奮斗中女孩。
她叫孫研,她證實了我的直覺——她和關博三年前就開始了,她禮貌地沒提任何細節,只是交待了時間與她的動機:“既然你我之間總有一個人退出,那就都早些了斷。免得……”她頓了一下,“讓他為難。”
來之前,我有足夠的自信趕走小三兒。用我四十歲的優雅從容以及大度。
與她們相比,我缺少的只是青春,而青春是可以被耗老的。
可是,讓我感覺棘手的,是“免得讓他為難”背后的潛臺詞——關博與她居然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見用情之深與真。孫研年輕多金有為,沒有經濟的軟肋。
我,碰到了真正的情敵,且不能發作,只好把風度堅持到底:“我會尊重關博的選擇。除非你是領他旨意,代為通知他想與我離婚的決定。”
孫研急忙解釋:“不是,他不知道這次見面。我只是不希望,你和我,把他變成一個每天不得不撒謊的那種人,也不希望,因為感情讓他的人生終于面目全非。這樣對誰都不尊重。”
我再次啞然,整頓飯,味同嚼蠟。
我希望能通過AA制挽回一點局面。
她并不堅持,只是在結賬時,輕聲地對服務生說:“幫我感謝威廉,他做的菜越來越棒了,尤其是雕刻的手藝簡直突飛猛進。這朵蓮花幫我打包吧。”
我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朵用白蘿卜雕成的睡蓮。
她在如此尷尬的氛圍里,仍能關照這諸多細節,這樣的女子,怎能不讓人心動?
看著后視鏡里,仍在目送我的孫研,我的內心無奈大于憤怒——情敵很有實力,真不走運!
當天晚上,我跟關博客觀地描述了與孫研的見面。
沉默!沉默中,我們都想起了從前——些同甘共苦的無數細節。
可是,我明白,我們的婚姻不能靠向記憶取暖,與他們新鮮的愛情相比,親情其實沒有多少競爭力。
但時光無法逆轉,我等不到他們從愛人淪為親人的時候。
關博說:“我不會離婚。”
我淚作傾盆,這不是我要的定論,愛轉移了,我要婚姻作甚?
婚姻囚徒
第二天,關博上班走后,我搬出了與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
新居在一所幼兒園旁,每次路過時,總會想起當初關博執意去醫院做了結扎手術的情景。
他說:“這輩子,不想有任何人來分散你對我的愛、分享我對你的愛。”
我至今不懷疑這句話在當時的誠意,只是誓言也有保質期。
我難過地假設:如果有個孩子,我們的婚姻是否不會如此容易地一拍兩散?但很快,我否定了自己的假設,那不是綁架嗎?跟強扭的瓜兒有何區別?
一個星期后,關博找到了我。
他請了年假,不由分說地帶我去了杭州,回到母校——我們愛情開始的地方。我們一起去見曾經的老師,在校東門的路邊攤共吃一碗粉絲煲,甚至在一如當年的月光下,躲在校園蔥郁的樹影里卿卿我我……那七天,我們馬不停蹄地尋找過去的影子,試圖讓愛卷土重來。
愛的感覺,的確回來過,但我們怎么可能永遠靠懷舊活著?
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通過努力就可以達成,但唯獨感情,越盡力,反而越疏離。
飛機在杭州蕭山機場拔地而起時,我對關博說:“你放心吧,離開你我不會尋死覓活……我知道,你盡力了……”我說不下去了。
關博眼睛紅了:“我沒有想過離開你。”“可是,我想離開你了,透過情人的視野,我發現你太有實力。我不想永遠和別人明爭暗搶,永遠危機四伏。我想找個安全系數高的男人,四平八穩地過日子。關博,我累了。”
關博把我摟在懷里,窗外陽光正熾,我的內心卻無比冰冷——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愛他,但我們的愛已經不能同步了。
歲月對于四十歲的男女并不公平——一個風華正茂,一個卻在人生的下坡路上,越走越急。
關博的眼淚擦都擦不干的時候,索性放棄。但他沒有放棄最后的努力,他將我直接拉回了我們的家。
進了家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給用了三年的鐘點工打電話:“包大姐,我家發生了經濟危機,所以,沒法再請你幫我們做家務了。”
然后,他在110平米的房子里,不得章法地忙碌著,并不時吆喝:“老婆,幫我洗一下抹布”“老婆,過來親我一下,腰要斷了”“老婆,星期六咱們去花市吧。”
那樣的忙碌很有感染力,我眼睛濕濕地看著,他笨拙而夸張地收拾著這個家。
不知何時,他從背后抱著我,輕聲地說:“老婆,對不起,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欠你的,我會用一輩子來還。”
我轉身撲在他的懷里,認真地糾正:“你并不欠,所以不必還。除非做這些,你真的心甘情愿。”關博邊往廚房方向走,邊高喊:“我現在特踏實特幸福。”
我想說,我也是。因為此情此景一直是我理想中的家居生活,我渴望這樣的歲月靜好、人心安定。
杭州歸來,關博開始嚴格地朝九晚五。
星期六,他拉著我去花市買各種花草,把它們分門別類地安置在陽臺、臥室、書房。以前,他反對我養花,說浪費時間,說那是離退人員的愛好,但這次,他相當投入,上網下載了大量養花的常識,經常拉我去與養花人交流經驗。
很快,一屋的紅花綠葉,讓原本空蕩的家與心都熱鬧起來。
只要肯做,他總是要比別人做得好——任何事。
很快,連花市的人遇到養花方面的疑難問題都會向他求教。后來,我們再去花市,花販們總是恭敬地送花給我。盡管并非什么厚禮,但我陶醉于這夫榮妻貴的現實得意。
與養花技藝同時突飛猛進的,是關博的廚藝。
他從書店買來各種菜譜,用心地改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在測體重時失聲尖叫:“關博,我被你喂成肥豬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過來,挺著明顯凸起的肚腩對我說:“別怕,有我陪你一起慢慢變胖。”
是的,他胖了,明顯沒了往日的風度翩翩,這樣我覺得相當安全。
重要的是,我愿意聽到這樣的甜言蜜語,我愿意試著忘記,不去追問他與孫研分手的細節,我愿意享受柴米油鹽、花鳥魚草帶來的瑣屑幸福。
我滿足于這平淡的踏實,我以為關博也一樣,天下的夫妻不都是這樣——并不一帆風順地白頭偕老嗎?
死于好奇
可是,人的好奇心是非常討厭的一種東西,如果不是我好奇地查看了關博的博客,也許,我們真的可以慢慢熬成很老的伴兒。
很長一段時間了,關博一直保持著晚上十點上網的習慣。
剛開始,我并沒有在意,只是有好幾次,我送茶水給他,看到了煙灰缸里那成堆的煙蒂,而平時他是一天都抽不上一支煙的。
還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他卻告訴我:“老了,上會兒網眼睛就極不舒服。”
可是,為什么我會覺得,那是心里難過引起的呢?
一個關博不在家的周末,我從電子城請來一位電腦高手,付以高酬只想知道電腦里,藏著什么秘密。
然后,這位電腦高手輕而易舉地讓我看到了關博的博客,一個只對他自己和孫研開放的網絡空間——他們終是抵不住對彼此的思念,用這種永不謀面的方式保持著最后的曖昧。
他想她,哪怕是走過他們曾經遙遙眺望過的街;
每次手機鈴聲響起,他都會不自覺地盼望——是不是她打來的?
他曾無數次把車停在她單位的臨街,隔著馬路看她下班,然后目送她走遠,他在博客里寫道:“今天,偷偷地上秤測了體重,離開你,我長了十二斤的肉,鏡子里的自己,很有些老態龍鐘的意味。就這樣放任著自己,一路朝著你最討厭的那種皮帶不知是拴在腰上,還是拴在肚子上的中年男子走去。心里失落地想,直到有一天,街頭偶遇,你看到我,后悔曾經愛過,懷疑曾經愛過這樣一個人。那樣也好,只有不愛,才能放下!”
在這篇博客下,有孫研的評論:“我不見你,卻每天都做著與你不期而遇的打算。因此,我不得不每時每刻在意自己的舉止言行,讓自己在你的記憶里始終美好。你也一樣,不要放棄自己,因為世界如此之小,我們不敢保證再不碰到。如果看到你過得并不好,我會難過,很難過。所以,你要好好的。就算是為我著想,總不能若干年后,讓我對閨密們指著你老朽不堪的背影說:看,那就是我用盡所有青春喜歡過的男人。”
在孫研的評論下面,關博的回復很簡短——“淚……”
同時,我也聽到了關博博客的配樂《找個好人就嫁了吧》:“找個好人就嫁了吧,雖然這不是我心里話……”
看著他們流淌在文字里的深情,聽著那悲傷的音樂,我嫉妒,也心酸。
我問自己:是否可以容忍他們永不謀面的天長地久?
一時間,沒有答案。
此后的每天,關博依然準時地在家里赴他們的網上之約,在煙霧繚繞中祭奠他們不死的精神之愛。
全然不知,坐在隔壁的我,百爪撓心的煎熬——我終不是一個心大的女子,還是不能容忍他人在自己身邊,精神卻在另外一個女人那里寄存。
經常,關博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打開他的博客,瀏覽他們之間的對話,看一次,傷一次,卻忍不住地好奇。那時的我,已經活得相當自虐。
愛到不忍
一個沒有任何征兆的黃昏,關博還像平常一樣,穿著肥大的短褲,光著肌肉不再結實的上身,給魚缸換水,嘴里還一邊念念有詞:“寶貝們,換水啦……”
我不知道為什么委屈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再看家里的花花草草——是不是,都是他埋伏在家里借以思念孫研的道具?
我在關博毫不防備的情況下,砸亂了魚缸,拔掉了那些繁茂的花花草草。
我本來想打開電腦,指著那一堆堆肉麻的文字讓關博知道什么叫捉奸在床。
可是,我沒有想到看著他隱忍地收拾殘局的身影,我說出來的是:“關博,我們離婚吧。我不想看著滿室的魚蟲花草,我只想要個一兒半女,盡享天倫之樂,可是你給不了。”
關博愣在那里,像極了一個拼命向終點奔跑、卻被告知比賽已經結束的人。
但我無法表達關心,因為我知道,能讓他重新煥發活力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我。愛到深處是不忍,最大的不忍是看著他犧牲的成全——他不快樂,我亦不幸福。
只要想離,離婚是如此簡易的一件事情。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孫研,對她說了一句話:有種女人,能把小馬哥耗成周潤發,有種女人,能把周潤發變成小馬哥,你肯定是后一種女人。
我沒有矯情地祝他們幸福,我已經退出,至于他們能否真地幸福,我想,都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