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啥？”
“那里，第一扇窗。外邊的窗沿上趴著一只白貓呀。看起來好小。”
漫不經心地聽著課的他，由于這意外的發現，突然間就來了精神。他伸手指著階梯教室的第一扇窗戶向身旁的朋友示意，兩眼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朋友朝他所指的方向瞥過去，旋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近視不要太嚴重啊。”
“呃？不是嗎？”
“那種地方怎么可能有貓啊，肯定是沒撕干凈的膠紙之類的。”
“為什么不可能。等下課我一定要過去探個究竟，最好能摸上一把……”
“瞧你這張癡漢臉……要看你自個兒去，我還得趕去社團開會。”
甫一下課，他便興奮兮兮地往教室外跑，圍著教學樓繞了半個圈。若是待在教室里，他得把窗玻璃拉開才能接觸到貓，可拉窗的動作說不定會把貓嚇跑。于是他決定到外邊去，這樣一來抱上那貓的可能性定會更大。他就是這般堅信著貓的存在。
朋友不知道他的打算，見他急著跑出去還好一陣困惑。
他來到剛才那間階梯教室外的樹叢里，躬著腰向前探，在濕潤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第一扇窗，第一扇窗……啊，真的是貓！這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小貓，正蜷成一團，在寬度對它來說恰到好處的窗沿上小憩著。仔細一瞧，它還是枕在自己的尾巴上的。
夕陽斜斜地照下來，使得小貓毛茸茸的身體看上去仿佛散發著神圣的光。徜徉在陽光的溫暖與花樹的清香之中，這是何等愜意。他目光柔和地注視著貓，臉上掛著癡癡的傻笑，“這小家伙可真會享受。”他喃喃自語道。
不過，作為野貓來講，這貓可真干凈啊……他正默默地想著，瞇眼小憩的貓倏然睜開了眼睛。
他心頭一驚，啊，可別一下子跑了呀。他焦急地忖度著該如何將貓安撫下來，嬌小的白貓卻十分淡定地支起身子，慢條斯理地打了個哈欠，高高翹起的尾巴悠哉地搖啊搖的。打完哈欠后，貓便將視線定定地停在了他臉上，暗金色的瞳孔似乎收縮了一圈，就像傲慢的長者瞇細眼睛睥睨后輩似的。
“灑家是貓。”
這貓竟開口說話了？！剎那間，他驚得跌坐在了地上。因為他始終一動不動地盯著貓，他可以確認，絕對是貓在說話。這就不可思議了……
“你……你會說人話？還是說我聽得懂你說的話？”
“意義不明。”貓稍微昂起了頭，似乎發出了一聲輕哼，甚是傲慢，“灑家是貓。”它重復剛才的話。
“……我……好吧，我知道你是貓，但是自稱‘灑家’也太違和了吧？！”
“少年，你該思考對我應使用怎樣的稱謂才足以表達對我的——訂正，是對灑家的敬意。”
“……自己都沒練好吧？還是別勉強了。我就是提個建議，比起‘灑家’你更適合‘人家’……”
“放肆的少年！”貓憤怒地豎起了尾巴。
“實在是對不起，貓爺！”他條件反射似的速速低下頭吼道。
“貓……爺？呵，這稱呼倒不錯。”
那尾巴又恢復了搖來晃去的狀態。他松了口氣。
“既然稱謂已經確定下來了，那就出發吧，少年！”
貓充滿豪情壯志地說道，隨即撲了過來，他一陣慌張，連忙伸手接住，將小小的貓摟在胸前。這，這觸感……好棒啊……他心花怒放，正想捏捏粉嫩粉嫩的肉掌，卻被它甩著尾巴催促著出發。他愣愣地站了起來，朝前邁出步子。
“出發是什么意思？去哪里啊？”
“你聽我的指令往前走便是。”
他垂著視線，只見小小的柔軟的貓往他的掌心里蹭了蹭，接著還悠閑地打起了哈欠。那一瞬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被滿滿的幸福感充盈，不過很快他便恢復了正常的思維，意識到狀況是多么怪異。“這……這是莫名其妙就被使喚了的狀況？”他盡管一頭霧水，但還是下意識地吐槽著。
“少年你可是有怨言？——嗚呼哀哉，好不容易出現的仆人，既不是孔武有力的英俊男子，又不是楚楚動人的黑發美女。灑家看少年你骨骼清奇，啊呸，五官端正，性格淳樸，還是勉勉強強將你收入麾下。與灑家海納百川一般的胸懷相比，少年喲，你可得自省嘍。”
“……貓爺啊貓爺，您可真是伶牙俐齒。”他可無奈了，一般有靈性的動物現身都是以仆從或侍者自稱，那態度好不恭敬，怎么到他這里就跟劇本拿反了似的呢？
在貓一板一眼的指示下，他不知不覺間便從常走的校園道路拐進了未曾發現的羊腸小徑里。隨著（被貓催出來的）緊湊的步伐，陌生的景致在他眼前不斷地變換著，就仿佛置身于夢境里一樣奇妙。他這才知道，原來被他自詡逛遍了的學校竟還有那么多不為人知的地方。
“貓爺，您帶我走的可是貓路？”
他正踏著樓與樓之間的窄小石階拾級而上，同時滿懷好奇心地仰著頭，左看看右瞧瞧。
在這狹長的縫隙間比在大路上更能感受到風的流動，他感覺甚是清涼愜意，空氣里飄漾著清甜自然的芳香。從屋頂灑落下來的茶金色夕陽，斜斜地映照著老舊的墻壁；垂落于其上的爬山虎，在晚風的曳動中溫柔地絮語。
“嗬嗬嗬，灑家帶你大開眼界了吧。”
這貓雖說自視甚高、八面威風，但究竟還是貓呀，貓的存在本身就是惹人憐愛的……輕易就被貓的可愛所俘虜的他笑瞇瞇地應和著，以示心悅誠服。
“灑家帶你去摘森提果。”貓隨意地說。
“嗯，森提果啊……森提果？那是什么？”
“一種森提鳥愛吃的果實。”
“森提鳥……我對鳥類不了解誒。因為這種鳥喜歡吃森提果所以名為森提鳥嗎？還是說情況正好反過來……”
貓一爪子拍在他手上，“少年你好吵。”
“誒……”被可愛的貓嫌棄了，他不禁感到幾分失落。
頓了一會兒，貓又自顧自地開口了：“趕在日落之前采摘下的森提果是最甘甜的狀態，吸引森提鳥出現的幾率也是最高的。”
“所以你是想讓我摘了果子把森提鳥引出來？”
“沒錯。”
“這種鳥很好吃嗎？”
“愚蠢的少年喲，你的腦袋被食物塞滿了么？能不能多些浪漫的想象？”貓的語氣里充滿了輕蔑。
……貓引誘鳥不是為了吃還能是為了什么哦？他疑惑地思索著，這會兒已經來到了黃土路面上，但寬度比剛才走過的石階更小了。兩旁的樹籬向前蜿蜒不知通往何處，似是許久未經修葺，枝葉縱橫，雜草叢生，他不得不側著身體躡步而行。
天空已逐漸呈現出薄晚之色。
“少年，就是這里了。”
貓叫住了他。眼前的這塊土地被陽光所照拂，位置可謂得天獨厚，其四周全然沒有高大樹木或樓房的遮擋，不過也因此顯露出荒蕪之態。他俯身端詳，無數不知名的草木在這里盡情生長著，面迎涼風婆娑起舞，細小而渾圓的葉片就像金黃色的糖果一樣，還有的草本植物結出赤豆大小的鮮紅果實，像紅寶石掛墜一般泛著誘人的光澤。“現在動手把這些紅色的果實摘下來吧。”貓旋即從他手里一躍而下，這是為了讓他騰出手摘果子。
“誒？這就是森提果啊？……真漂亮。”
“給灑家一顆一顆好好裝起來。”
“好好好。”
他蹲下身子，毫不費勁地摘取著俯拾皆是的小小的果子，在貓爺的監督下，謹慎地一顆一顆地次第塞入褲袋里。貓要求的量也不多，因此他也無須花很長時間。
“這樣就差不多了，干得不錯，少年。”貓瞇了瞇眼睛，他想，若是轉換成人類的表情，貓此時應該是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吧，畢竟貓是不會笑的，“接下來就向終點站進發吧！”它敏捷地跳到了他的肩上。
這回他也不多問什么了，乖乖地跟著貓爺的指示走就是了。事到如今，他發現自己還挺享受此刻的狀況。就像懵懂的孩童闖進了妖怪的結界，盡管莫名其妙，但也不失妙趣，更何況是與可愛的貓咪待在一起呢？貓是可愛的，可愛即是正義，所以貓咪即是正義啊。右側脖頸的柔軟觸感，以及來自貓喉的微小的咕嚕咕嚕聲，是那么真切，真切得令他感到幸福不已。
“貓爺，這里視野真開闊。”
“唔，繞過前面那片竹林就到了呢。”
“好嘞。”
遼遠的秋空，暮色正在蔓延，遠方的山影因此愈顯暝暗。叢林扶疏，風聲響徹，光影躍動。
所謂的終點站就要到了，貓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沿著林子一側疾步而行的他朝前探著身體，目光緊緊追隨著視線里的竹林的邊緣，仿佛在期待著會有什么東西從眼前冒出來。
然后，視野里出現了……
一個少女？
他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
少女佇立在一棵山毛櫸下，高高地仰著頭，似乎相當費勁地在枝葉間尋找著什么。
她的著裝可謂平淡無奇，一頭蓬松的短發呈暖暖的橘棕色，胡亂翹起的發尾隨著身體的輕微搖晃而跳躍著。
但不知怎的，他感覺少女散發著一種透明的美感，就像只有在夢境里才會出現的精靈，她的身邊浮動著神秘的色彩。
“少年，把森提果交到她手上吧。”
貓平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這才回過了神。“這就是……終點？”
“快！”貓的口氣急促了起來。
聽到說話聲，少女顯然一驚，扭頭一看，他正側著腦袋，一臉遲疑的表情，正要邁步向她走去。
大概是由于被人發現自己略顯奇怪的舉止，她尷尬又羞赧地縮起瘦小的雙肩，兩眼不知往何處看，只好盯著鞋尖。
“那個……”他走到她跟前，手伸進褲袋里，小心翼翼地攥了一把森提果，朝她了遞過去，攤開手掌，一顆顆圓潤玲瓏的鮮紅果實正閃爍著光芒，“這是有人……不對，貓給你的。”
“……誒？”她愣愣地注視著果子，又看向他的臉，“這是什么？”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水果冰一樣的清涼感。
“叫做森提果，森提鳥愛吃的。”
“森提……鳥？”
“……你，什么都不知道嗎？”
“我……該知道什么？”
“就算你問我……”
剎那間，有什么東西在二人眼前掠過。他手里一沉，下意識地一看，手上竟停留著一只鳥！它正迫不及待地啄食著森提果。它如金絲雀一般大小，頭頂一抹深邃的鮮紅，背部及羽毛則是典雅的黛藍，玫瑰色夕陽的映照使得羽翼上精致的紋路熠耀著細膩的流光。如斯美麗，近乎神圣。對鳥類不甚了解的他都不禁如此贊嘆。
少女驚呼了一聲，“……鳥……這，我……我找它好久了！”那一瞬，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從少女眼里迸射的光芒。她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臉頰仿佛被晚霞所浸染，泛著惹人憐愛的桃紅色。
被少女的興奮情緒所感染的他也由衷露出了微笑：“那，那它應該就是叫森提鳥了。貓爺說用日落前摘下的森提果是最能引誘森提鳥出來的……咦，貓爺？”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右肩上，貓已經不在了。這會兒又飛來了兩只，這就擠了，三只森提鳥正撲棱著翅膀在他的手掌上爭相進食。
“怎么……回事？”
“剛才貓爺一直在的啊……呃，抱歉，自顧自地說了那么多。對了，你也來喂吧。”
他把剩余的森提果都交給了少女。
少女往地面拋撒幾顆，又有幾只森提鳥翩然而至。她凝視著停駐在她手上、迫切進食地鳥兒，清澈的眼眸里滿含愛憐。她嘗試著撫摸鳥背，動作甚為輕柔，只顧著進食的鳥兒也乖順地任她觸摸。她的眼睛愉悅地瞇了起來，這樣的動作讓他想起貓爺。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眼前的景象是那么和諧，他的心里也洋溢著幸福感。
“之前我偶然經過這里，發現了這種鳥……原來是叫森提鳥呢，我今天才知道。”
少女的性格顯然是內向羞怯的類型，但她竟主動開口說話了，大概是因為心情實在太好了吧。
“森提鳥的魅力真了不得呢。見過一次之后，就想再見一次。所以我總是滿懷期待地來到這里。你看得見上面的鳥巢嗎？我一直認為這就是它的巢，因為我在這棵樹下發現它的概率是最高的。”
“這樣啊。”不善言談的他只能帶著略顯尷尬的微笑，不咸不淡地回應道。
“……謝謝你帶來的森提果。”少女朝著他，微微垂著頭，靦腆地笑了笑，“如果不是你，我或許一輩子都沒有和森提鳥這么親近的機會吧。”
“啊，要謝得謝貓爺啦……”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還向四周張望，“它到底……上哪去了啊？”
“你剛剛就一直在說‘貓爺’什么的呢……”
“嗯，貓爺是一只非常可……威風的白貓噢。是它讓我給你森提果來著。如果你想見森提鳥，去摘森提果就好了，就在那邊……誒？……”
他想給她指路，卻發現根本不能表達清楚，畢竟這一路走的都是鮮為人知的小徑，如若沒有貓爺的指示，他指不定也會迷失其中。
少女見他呆呆的樣子，不自覺地把拳頭抵在唇邊，斯文地笑了起來。
她一定是把我當成怪人了吧……他無奈地想著。貓爺啊貓爺，你究竟在哪里？沒有你作證，我不就是個為搭訕找借口的輕浮家伙了嘛。
“嗯……沒什么事了，我先走咯。”
你在這里慢慢和你喜愛的鳥兒作伴吧，我也要去找我的貓爺了。
“誒？這，這么快……啊，不。沒什么……”少女匆匆地說了一串，他根本沒來得及聽清。緊接著不知為什么，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肩膀縮了起來，頭低低的，額前的劉海全然遮住了她的表情。
“呃？你剛才說什么？”
“沒……”少女的聲音更微弱了。
就這樣，他一頭霧水地和少女道了別。
而在他腦子里浮現的首要之事就是——找到貓爺！剛才看那少女撫摸著森提鳥的時候那樣好似陷入戀愛一般甜蜜的表情，他羨慕得近乎血脈僨張，他也好想和貓咪盡情嬉鬧、享受其中的幸福美妙啊。
——貓爺，貓爺？
遠遠地能看見熟悉的建筑。他并不擔心會迷路，畢竟這里視野那么開闊。他漫步在草地上，兩眼始終專注地尋覓著貓爺的身影。
暮色逐漸將四周的景致染得昏暗，空中閃現出點點星光。
“少年。”
靜謐的空間里倏然響起了貓爺的聲音。他頓時喜出望外，循聲低頭，貓爺赫然出現在他腳邊。他躬身將貓爺抱了起來，主動往貓爺身上蹭，臉上掩不住的神采飛揚，“貓爺啊，您可讓我好找！”
“少年，你這是成何體統。”貓冷漠地一爪子拍在他耳朵上。好疼！
“您為什么突然間就不見了啊？明明都到最后了，是您讓我做的這一系列……誒，等會兒，貓爺，您不會是不想讓那女孩看見你吧？”
“……”被他舉在半空中的貓平靜而沉默地盯著他。
“為什么？難道說您在害羞嗎？”
“……”——盯。
“……噗哈哈哈哈。”他忍不住放聲大笑，我的貓爺哪有這么可愛！“看來您很喜歡她。”
貓爺的胡須抖了抖，“……哼。”
“好吧，貓爺，雖說這有點以下犯上了，但我還是想給您提點建議。”他像聊起八卦的女孩子一樣對著貓大談特談，“既然喜歡的話，就勇敢地邁出第一步吧！如果連坦率地現身都做不到的話，對方是無法體會到您的心意的噢。我一定會在您背后默默支持您——好痛！貓爺您下手又重了！”
“灑家難道沒說過你很吵嗎？又吵又蠢又礙眼。”
“‘礙眼’您好像沒有提過。”
“那是灑家最新追加的。”
“行行行，您說什么都我都接受。啊能不能讓我捏捏您尊貴的肉墊……”
“夜晚即將來臨，少年。”貓的聲音沉了下來，“快點逃吧。”
他頓時愣住了，“您……什么意思，突然這是怎么了？”
“快逃啊！”貓暗金色的瞳孔霎時放大了一圈，像是施加了魔法似的具有一種巨大的震懾力。他一驚，不由得松了手，貓旋即跳了下來。只見它穩穩落在地面上，張大了嘴巴，尾巴高高豎起。晦暗不明的視野中，它眼里的攻擊性卻是那么的明顯，令他心悸。他悲哀地覺得，貓爺不再是貓爺了……
他失落地轉過身，下一秒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去。貓依然保持著充滿攻擊性的動作，雙瞳像旋轉的萬花筒。他難過得幾乎不愿直視，扭過頭，大步朝前走去。
暮色四合。
似有嘶啞的低吼正在迫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