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一八年夏天,弱冠。
那天白天天氣晴的很,陽光刺眼,人們的臉都被烤的紅通通的。我一如往常,睡過第一節課,在九點五十五分準時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我記得那天白天過得很快,跟現在每一個白天一樣,夜晚則不同,跟現在每一個夜晚一樣。
五點十分,晚霞吃錯藥似的掛在天邊,在這樣一個北方工業城市實屬罕見——大多數時候這個城市都是被灰與白籠罩著,看上去就像良家婦女在夜晚脫掉衣服后露出來的無趣的乳罩跟三角褲。
在跟爸媽通過電話后,我帶著滿腦子的生日祝福走出了校門。天完全黑了下來,商鋪閃爍著彩燈——那些彩燈我在實驗室便能做出來,對于一個理工科大三學生來說還算簡單。煙霧從手指升起,我呆立在校門口,望著各種顏色,想象著那里正在發生的事情,或許那家面館正忙得不可開交,右手邊澡堂里的人邊洗邊咒罵著今天受到的不公,左前方網吧里一個中學生正在跟找他回家的媽媽吵架,遠處高檔酒店里有位俊俏的姑娘梨花帶雨地看著潔白床單上鮮紅的血跡。各色的人做著各色的事,各色的事在各處發生,一如往常,十分可疑。
右肩好像被什么打了一下,把我從思考中打了出來,我已經忘了她的模樣,但那雙鮮紅的嘴唇,這輩子都印在了我的腦海中,我大腦皮層的一小塊從此便被她占領了。
她問我借火,我什么也沒說,把打火機拿出來遞給了她,他眼睛看著別處,一只腳半翹著問我今年多大了,我告訴她十九,又想了一下其實二十了,但我沒說,因為我懶得說,她說我是小弟弟,我沒再說什么。我并不想跟她多談,盡管從小學二年級以后我就再沒聽過老師的話,但一年級時老師跟我說過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卻一直是我的生活準則之一。然而這世上大多數事情我并沒有選擇權。她依然在跟我交談,一連三只煙,我們還在聊,從老師那里學到的我所相信的最后一點人生準則在第二支煙熄滅的同時也在我的人生中則熄滅了。從那以后,我極其樂意被陌生人搭訕,盡管我依然不去主動搭訕陌生人。
當我發現煙盒已經空了的時候,同時發現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沒想到已經走了這么遠。我看了“大姐姐”一眼,她用手把黑暗中閃著銀光的皮包向后反搭在肩頭,腳下正在用高跟鞋鞋跟踢著路上的石子。前面不僅沒有路,并且是一個垃圾場,數量龐大的垃圾都是我和我親愛的同學們制造的。此時我們正面朝北,西南方有一處亮光,于是我們就原地立正站好,向西南方轉過,邁開了步子。
那天晚上,我跟她從校門口走到垃圾場,又從垃圾場走向亮光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很不久,那時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我一直以為既然時間的概念是人類規定的而不是上帝賜予的,那人們一定會經常失去時間的概念,然而那種情況在我存在的前十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卻從未發生過,盡管我的每位恩師都曾在我上課遲到的時候說過我沒有時間概念。
她說了很多,路上的她非常talktive,我如是跟她說,但她說生活中的她沉默寡言,一天說的話加起來不夠一篇八百字的高考作文。她的確說了很多,我感覺她就像一個無底洞,也像魯迅手中沾滿水的海綿,她具體說了什么,我忘了,但從她的話中,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全身赤裸的站在暗夜中的美好酮體,只有右邊一個乳房,上面的乳頭被吹得也紅通通的,另一邊本該屬于乳房的位置是一顆鮮紅的跳動著的心臟,連通往心房心室的血管都暴露在外面,乍看很可怕,但看了一路反而覺得美,直指人心的美,美過梵高的畫,美過埃及的金字塔,美過八國聯軍侵略前的圓明園,美過人們所創造的一切,甚至美過圣母瑪利亞,那是我這二十年見過的最美的事物。那鮮紅的跳動著的心臟讓我的大腦皮層又減少了一塊,只為它而留。
那亮光是一家旅館,周圍很荒涼,它前面有一座橋,橋上鋪著伸向遠方的鐵軌。我們就在那兒分手了,我忘記了有沒有走進那家旅館,只記得分手時她告訴我,今天她恰好二十歲,她又說可能不是今天,因為她不知道現在是否過了零點。她還說今晚她很高興,她甚至用了“爽”這個字來形容她的心情。
我站在那兒,熱風吹在臉上,卻沒有把它吹紅,那一刻,我依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但卻多了一絲確信。我不知道我的一生會用掉多少大腦皮層,我想讓它多被用一點。
回去的路上,我又去了那個垃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