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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一大樂事——喜歡聽故事,卻沒料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會被人當故事講,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配角,卻領略了一番世間炎涼,人生悲苦……
這天,我正和哥哥一起窩在母親懷里,互相撥弄著對方玩耍。
“黃毛,黃毛……”隨著幾聲親昵的呼喚,一股誘人的奶香味兒,鉆進鼻孔。
我停止玩耍,循著香味和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只粗瓷碗被只肉乎乎的大手托著向我熱情“招手”。
涉世未深的我,腦袋瓜子里還沒有“誘餌”二字,所以并沒有多想,邁開小短腿兒朝那只誘人的大碗跑去。
可是我越往前跑,那只飄著奶香的大碗越一個勁兒往后退;等我氣喘吁吁停下來歇口氣兒時,它又觍著肚兒湊過來;那濃濃的奶香味兒挑逗得我哈喇子直流;我仰著小腦袋,張著小嘴“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兒接著拼命追……
追到院子外的一架毛驢車前,那只既饞人又可惡的碗終于停了下來,我生怕它再次開溜,就卯足勁兒一個箭步躥過去,俯下身子“吧唧吧唧”大口享用這世間美味兒,轉眼間,小半碗羊奶就被我干了個精光。
“來來來,黃毛兒,咱們坐上驢車兒出門子嘍”,正當我仰望著女主,一邊舔著嘴巴邊上的奶沫子一邊意猶未盡回味妙不可言的奶香味兒時,忽然感覺身體被一團溫熱裹挾,騰空而起,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放在了毛絨絨滑溜溜雪白的“大皮褥子”上。
對于這張“大皮褥子“,我再熟悉不過了,母親是個高齡產婦,生下我們哥倆時身體非常虛弱,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奶水也是又少又稀又淡,眼看著難以將我們兄弟兩個奶大。
一老一少兩位女主人,就用這張“大皮褥子”兜著我們一家仨口,登堂入室到了主人家寬敞舒坦的大炕上。
等稍微大點兒的時候,見識了山里各種各樣的羊之后,我才知道,那個“大皮褥子”其實就是一整張雪白光滑,沒有半根雜毛兒的上成山羊皮。
這會兒,我分明嗅到“大皮褥子”上母親的體香味兒,那顆“噗噗”亂跳的小心臟,漸漸平復下來。
我趴在“大皮褥子”上,看著院里院外,出出進進,忙作一團,鬧鬧嚷嚷卻又個個喜笑顏開的人群,像在看一部生動的“喜劇片”。
我不諳世事,還未曾經歷過什么悲歡離合,憑我那小腦袋瓜兒,怎么也不會想到,原本一部熱熱鬧鬧的喜劇,最終竟演變成一場禍事……
正當我津津有味兒地觀看“喜劇片”時,只見身穿鮮衣鮮褲,頭上蒙著塊亮閃閃綢布的小女主,裊裊娜娜從院子里走出來,被兩個打扮得花里胡哨,滿臉喜氣的尕媳婦兒扶上驢車,緊挨著我也在“大皮褥子”上坐下來。
這下我就更加安心了,要知道,小女主可是最疼惜我的,常常把我摟在懷里,又是給我撓癢癢又是和我貼臉臉,真個兒把我當成她的“尕弟弟”了。
小女主伸出一只嫩藕似的手,一邊輕輕撫著我的背,一邊隔著那塊晃晃蕩蕩的綢布,柔聲細語對我說:“黃毛,聽話,乖乖兒別亂動。”
我雖然小卻很懂事兒,自然不會在這喜氣洋洋的日子里添亂子,我大模大樣坐在小女主身后,開啟了我頗為不凡的“保鏢”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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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院子前的大樹上,一串兒小辣椒樣兒的東西,屁股上被主人的尕娃子用洋火兒一點,它們就像發了瘋一樣,蹦著跳著“噼里啪啦”尖叫著,噴著火星子嚇唬人,引來娃娃們的尖聲歡呼。
我一邊“吱吱嘎嘎”叫著,一邊哆哆嗦嗦躲到小女主身后。緊接著只聽見“叭叭”幾聲脆響,浩浩蕩蕩的驢車隊終于出發了。
當那陣“噼噼啪啪”震耳欲聾的炸響消停下來之后,我從小女主身后探出小腦袋瓜兒朝那個親切又熟悉的院落張望,只見門口立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是我的母親和哥哥。
我雙眼一酸,從小女主身后跑了出來,仰起脖子沖著那兩個可親又可愛的身影嘎聲嘎氣嚎哭起來,他們也應和著我發出更加悠長動情的嚎哭聲,我們從彼此的聲音中都聽出了一種情緒叫——不舍。
車輪飛轉,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在轉過一個大彎之后,整個院落和村子都不見蹤影。
我不甘心地立在車尾,目不轉睛注視著“家”的方向,巴望著那可親的身影再次出現。
然而,彎彎曲曲,粗布帶子似的官道盡頭出現的除了山還是山,我忍不住懷疑,難道這驢車隊瞎頭瞎腦闖進了山的迷魂陣里?
正當我偎著小女主懶洋洋滿腹愁腸胡思亂想時,驢把式們鞭梢飛揚,卷起一串串“叭叭叭”的脆響,接著不知是誰開了頭,一聲聲蕩氣回腸的山吼此起彼伏,響徹山谷,粗獷蒼涼,我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伴著歌聲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再次爆起一陣“噼里啪啦”的炸響,我被嚇得一激靈,睜開睡眼一看,驢車隊已經停在一座莊院前。
莊院傍山坐落在一塊平坦的臺地上,沿著臺邊壘著半人高的夯土墻,緊挨著土墻,是一棵沙棗樹,樹上結滿黃燦燦的沙棗,一陣涼爽的秋風吹過,縷縷甜滋滋的棗香鉆入鼻孔,我忍不住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咽了口唾沫。
當我正盯著沙棗樹吞咽口水時,小女主已經被兩個喜娘攙扶著下了驢車,頭上依然蒙著那塊漂亮綢布。
人們忙忙叨叨從驢車上往下搬運大大小小的箱籠包袱,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居然沒有一個人搭理我。
我眼巴巴看著驢車隊的男男女女說說笑笑涌進臺地上的莊院,沒有注意到驢車上還有個孤零零的我。
一時間我方寸大亂,三步兩步躥到車尾,目測了一下驢車離地面的距離,估摸著跳下去可能不會斷胳膊斷腿兒,我縱身一躍跳下驢車,雖然因為用力過猛,著地的瞬間差點兒來個嘴啃泥,好在只是下巴頦蹭到了地上,有驚無險。
抖了抖身上的灰塵,我一溜煙跑進院子,抻著短短的脖子,往每個敞開的門口張望,終于在一間雖然不大,但很敞亮的屋子門口聞到小女主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味兒。
我跑進屋里,循著那味兒拐進里屋,一眼看見小女主正端坐在炕沿上,那塊蓋在頭上的布被掀起一角,她正端著茶碗喝水。
看見小女主喝水,我頓時也感覺嗓子眼兒冒煙,正準備跑上前去要點兒水喝,卻聽到后面傳來腳步聲和男人的粗門大嗓。
“花嫂,趕快把新媳婦兒扶出來吧,就要拜堂了。”
“早不拜,晚不拜,偏要這會子拜,等我喝口水潤潤嗓子也好啊……”我氣呼呼瞪了那個不識趣的家伙一眼,屁顛兒屁顛兒跟在小女主身后來到院里。
只見喜棚下的院子中央擺著把木頭椅子,椅子上坐著個瘦精精干巴巴的老太婆,一身簇新的衣褂,看上去既精神又爽利。
老太婆前面站著個小伙子,大高個兒,粗壯結石,頭發修剪得齊齊整整一絲不亂,臉像被削了皮的洋芋剃得光溜溜,他手里拿著朵大綢花站在那里顯得有點兒局促。
這人對我來說不算陌生,因為一路上他就背對著我們坐在車把式旁邊,雖然不怎么說話,卻時不時拿眼偷瞄小女主,我對他的印象一點兒也不好,感覺他目光躲閃,不大地道。
至于那個干巴老太婆,她一直背對著我,我瞧不見她的正臉,但是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扎得我耳膜奇癢難忍。
想到往后就要和小女主一起與這樣兩個人朝夕相處,我只覺一股寒氣從后脖頸子掠過,渾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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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嘍,快看嘍,新娘新郎要拜堂了……”我正盯著院子中央的一老一少出神,娃娃們尖聲大氣的歡呼聲,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拽了回來。
扭頭一看,只見小女主被兩個喜娘一左一右攙扶著,送到那個男人身邊,花嫂一把把小女主推到男人跟前,然后兩個喜娘扭扭捏捏嘻笑著退到一邊。
這時我又餓又渴,對什么拜堂儀式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再說了,我也不太喜歡院子中央的這對母子,就更提不起興致去看那個鬧嚷嚷的儀式了。
我離開鬧哄哄的人群,在院子里瞎轉悠,巴望能找到點兒水喝,如果運氣好,希望能覓到點兒吃食。
好在這個院子不算大,一字兒排開,里套外四間房,兩個門,四扇窗,看起來倒也齊整。
我沒花多大功夫,就在低矮的灶房外發現了一個鋁盆,盆里有小半盆水,看上去還算干凈,我湊上去聞了聞,沒什么怪味兒,伏下身子,“吧唧吧唧”喝起水來。
“咦——從哪垯鉆出這么個尕家伙?滾一邊兒去!”我正專心喝水,被這個粗聲大氣的家伙嚇了一跳。
抬頭一看,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腰里圍個滿是污漬和油坨子的圍裙,手里握把明晃晃的菜刀,正像個兇神似的瞪著我。
我連連倒退,差點兒一個趔趄跌倒,“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樣想著我慌忙轉身撒丫子開溜了。
我慌里慌張繞過人群,跑到院外,站在院子外的斜坡上舉目四望,只見斜坡下面的官道旁邊是大片的莊稼地,此時,莊稼早已被收割得干干凈凈,緊貼著地面,只剩下短短一截秸稈茬子呆頭呆腦立在那里,使眼前這片莊稼地像極了一張胡子拉碴懶漢的臉。
在莊稼地西面,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山上的草早已枯黃,那些山看上去活像一張張黃臉婆子的臉,瘢痕點點,毫無生氣。
我發現這里的山遠沒有我老家——魏家泉子的山高大險峻,就像被人刨去了山頂,只剩下凹凸不平起伏的山梁,失去了山的威嚴,更加顯得沒落寂寥。
我把目光從那些灰不溜秋,沒精打彩的山巒上收回來,低頭向土墻外面的斜坡下望去。
我發現在院墻外的東北角,有一塊不大的平地,被人用低矮的樹枝子圍起來,里面有十來只雞,正三三兩兩在草稞子里覓食。
雞圈旁邊離官道不遠,有兩棵粗壯的大榆樹,雖然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但那些密密匝匝直指天空的枝條,使我不由聯想到它們在夏天枝繁葉茂的樣子。
我看見在其中一棵榆樹上拴著一頭白色的大綿羊,此時,它正臥在暖暖的日頭下,懶洋洋打著盹兒。
看到綿羊,我像嗅到了羊奶誘人的香味兒,更覺饑腸轆轆,口水直流。
我一遛煙兒跑下斜坡,轉眼來到綿羊跟前。昏昏欲睡的綿羊被我吵醒,睜開兩只漂亮的杏眼,驚訝地看著我。
當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只不過是一頭憨頭憨腦,乳臭未干的小家伙時,它輕蔑地瞟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擾了它的清夢,就再也懶得搭理我,把腦袋窩進胸前的毛里,閉上那雙美麗的眼睛,接著睡起來。
我甜甜地沖它叫了幾聲,發現它像沒聽見似的,根本不為我所動,繼續呼呼大睡。
我拿這頭羊無可奈何,這時我看見來時坐過的那架驢車就停在另一棵榆樹底下,此時,上面當然早已空無一人,卻依舊鋪著那張軟綿綿的“大皮褥子”,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溫潤的柔光,讓我倍覺親切。
我有氣無力地走到驢車旁,后退幾步,攢足勁兒跑了幾步,縱身一躍,居然跳上了驢車。
我沾沾自喜,走到軟綿綿,暖呼呼的“大皮褥子”上,伸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在上面,注視著遠處光禿禿的大山,懷念起我的老家,我親愛的母親和哥哥,還有那香噴噴令人垂涎的羊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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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癟著小肚皮,身單影只趴在“大皮褥子”上,兩眼汪著淚,想念著遠方的家鄉和親人的時,忽然感覺一只溫熱的手正在撫著我的背。
抬頭一看,一張黑里透紅,粗眉圓眼女人的臉笑瞇瞇注視著我,原來是花嫂。
“哎呦呦,可憐的小東西,真正心疼死個人呦……”花嫂一邊柔聲細語嘀咕著,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把我抱起來輕輕放在地上,感動得我淚花閃閃。
然后她直起身子,把那張“大皮褥子”卷巴卷巴夾在腋下,沖我招招手,就邁著輕捷的步子,風風火火往院子里走去。
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呼哧呼哧”一路小跑著,緊跟在花嫂身后進了院子。
花嫂引著我走進先前我進去過的那個小套間,利索地把“大皮褥子”鋪在炕上。和預想的一樣,一進門我就看見小女主端端莊莊坐在炕沿上,和前面不一樣的是,遮在她頭上的那塊布已經不知去向。
我家小女主學名魏月靈,至于小名兒嘛——她有兩個,他爹魏福堂和她的大哥、二哥常常叫她靈娃兒,而她娘和她尕哥卻愛叫她月兒,至于我嘛,我更喜歡叫她——靈兒姐,她那雙大眼睛像兩眼泉水,清澈得能照見我的影子,靈動如清晨葉片上的露珠兒,讓我常常忍不住想要伸出自己的小舌頭,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輕輕一舔……
此時,從敞開的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正巧灑在靈兒姐的臉上和身上,使她整個人像被裹進一層用極細極細的金線織成的柔紗里。
她那頭又黑又密的長發被梳成兩條油亮的大辮子,靜靜垂在胸前,辮梢上用亮閃閃的綢帶纏著扎成兩個漂亮的蝴蝶結兒,它們有點兒淘氣,隨著靈兒姐身體的晃動,飄飄欲飛蕩起秋千……
“肉湯來嘍,肉湯來嘍……”我正盯著笑瞇瞇看著我的靈兒姐出神,一股饞人肉湯的香味兒鉆進我的鼻孔。
扭頭一瞧,只見花嫂一手端著一盤花花綠綠的花卷兒,一手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兒的肉湯走了進來,她一邊把花卷和肉湯放在炕頭的小桌子上,一邊笑呵呵地招呼靈兒姐:“顛簸了一晌午,你肯定餓壞了,先吃點東西墊墊,我去端盤涼菜,順便給小家伙兒拿個碗來。”
“花嫂,讓你受累了”靈兒姐翹起嘴角笑著向花嫂道謝,右頰上一個小肉渦兒,害羞似的,剛露臉兒就躲得不見影子,使她的一張笑臉更顯嬌俏。
“黃毛兒,可憐的黃毛兒,你肯定餓壞了吧?”靈兒姐一邊用寵溺的眼神看著我,一邊掰了塊花卷兒,細心地撕成小塊兒,然后伏下身子,喂給我吃。
我輕輕趴在她腿上,仰起脖來,吞咽著香噴噴甜滋滋的花卷兒,喉嚨歡暢地發出“咯咯”的響聲,像是在為吞咽伴奏。
“涼菜來嘍,尕家伙兒的碗碗兒也來嘍……”隨著話音兒,花嫂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
很快,我面前就出現了一碗熱氣騰騰,飄著香氣兒的羊肉湯。我又高興又感激沖正準備往外走的花嫂叫了兩聲,就埋下頭,不管不顧喝起肉湯。
“喲——這就吃上了?”我正津津有味兒吞咽著肉湯,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鉆進耳孔,我不得不停止吞咽,扭頭警惕地朝門口望去,只見那個瘦精精可厭的老太婆已經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