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深夜故事。
大人們找來的時候是凌晨兩點五十,離我們夢想的遠方還有十分鐘的距離。
爸爸一把將我從長椅上拽起來,低吼:“阿檸,你怎么也跟著小漆這樣胡鬧?”
身后沖上來的言叔還沒等言漆站穩便將他一腳踹到地上:“敗家子!喪門星!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好是不是?是不是?!”
原本坐在長椅上的旅客紛紛讓開,睡意未消的言漆在摔到冰涼的地面的瞬間瞬間清醒,胳膊蹭破了皮,血珠滲了出來,死咬著牙一聲沒哼,眼里滿是倔強。他支撐著身體站起來,高瘦的身軀還沒有站直便又是重重的一腳,倒地時發出沉悶的響聲。人們縮著肩膀躲在一邊,冷漠的圍觀著。他就這樣,跌倒爬起,不反抗不示弱,像風雨中一把漏了洞的傘,丟在地上,反復被踐踏著。
我像個瘋子一樣,不顧爸爸的拉扯阻攔拼命而徒勞地向言漆的方向擠去,我喊:“別打了言叔,是我拉著他離家出走的,不要再打了……言漆,你快認錯啊,你吭一聲好不好?別再逞強了,言漆!言漆……”
這場鬧劇最終被趕來的保安制止。后來我才知道,那天,除了我,言漆還帶走了四合院的房產證。他想要逃避的災難,比那頓的毒打還要可怕千倍萬倍。
回到四合院后,言漆在樹上待了兩天,言叔也從最初氣急敗壞的咒罵變成自顧自的打理搬家事宜。
兩天之間,院子里的租戶一家家搬離,走到門口的時候總是回頭看看樹上呆滯的少年。街坊鄰居好心的婆婆阿姨也會勸言叔,老言啊,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呀,孩子要是有個閃失,你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老婆哦。
執拗的言叔悶不吭聲,不甘寂寞的言嬸總是挺身而出,尖酸刻薄地丟下一句,“不下來就讓他死在上面好啦,我們家老余養他這么大也算對得起他了!”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本身就是“惡毒”這個詞的真實寫照,言語之前夾雜了一根根帶著寒光的的銀針,齊刷刷劃過言漆的心口,留下一道道細小的傷口,滲出愈發猩紅的鮮血,觸目驚心。
“給自己積點德吧,不說話悶不死你!”這樣的時候,言叔也忍不住冷著臉低聲呵斥。終究是觸及了底線,心疼了。
爸爸不再以“少管人家的事”為由阻攔我往樹上丟饅頭,甚至還會在一聲嘆息之后遞給我一根雞腿示意我送去。
就是這樣,大家都看到了言漆滲血的傷口,可沒有人去幫他包扎,也沒有人阻止那些席卷向他的傷害。
而這一次,當我拿著食物站在樹下時,他沒有看過我一眼。平時百分百能接中的東西,一次次掉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
以前是賭氣,現在是傷心,哀默大于心死。
我抓起地上的一塊面包朝他狠狠砸去,“言漆,你是不是瘋啦!”
深夜,我悄悄爬上了樹。言漆窩在一個由三個粗壯枝丫組成的安全地帶,頭向后仰著,喉結干澀地蠕動。蒼茫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好似照著一尊石像,面色蒼白得像是一張寫滿了鉛筆字后又拿橡皮全部擦掉留下褶皺痕跡的白紙。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小心觸碰到了冰涼的鼻尖。
“我覺得,我要死在這里了……”開口,便是沙啞的聲音。“阿檸,明天你也要搬走了吧?都要走了,干嘛還要靠近我?”
“言漆,你別這樣了好不好?”
他突然睜大眼睛,眸中是無盡的夜色:“明天我爸就會把院子賣掉,你也會搬走,事情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我還能怎么樣?”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口氣憋在胸口,怔忪著,鼻子難受的不得了。
就像是這棵樹,這個院子就是我的根。那夜,言漆如是說。
第二天,我坐著搬家的卡車離開這里時言漆已經不在樹上了,言叔站在門口跟我們告別,面色憔悴。
“言漆不見了。”得到這個消息時是搬家后的第三天,形容枯槁的言叔敲開我家的門,進門便老淚縱橫:“阿檸,我知道你跟小漆關系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求你了,告訴叔叔吧!叔叔求你了!”
可是,我不知道啊……我記得那晚他說院子是他的根,寧可罰站,寧可被打上樹也不愿離開的他的根,沒了根,他會去哪里呢?
一顆心懸了起來。
回到四合院時大門緊鎖,街坊鄰居都說沒有見。附近的網吧一間間找下去,也沒有。常去的公園廣場動物園,都沒有。離開時連手機都沒帶,原來啊,諾大的城市,當兩個人走散后連刻意的找尋都是徒勞無功。
懸起的心像是顆被不斷打氣的氣球,一點點的,幾近爆裂,幾近崩潰!
從巷口最后一家網吧走出來時,陽光刺痛了眼睛,手機適時響起,是言叔:“孩子,小漆找到了,這次麻煩你了,快回家吧!”
“在哪?”聲音急切的從喉嚨里破土而出,幾乎是喊出來的。
“啊?”言叔愣了一下。
“我問,言漆現在,在哪兒?”一字一句,壓抑著心跳,鄭重詢問。
言叔遲疑了一下,然后嘆息,“……**派出所。”
我從未察覺自己如此想象力豐富,腦海里勾勒出的一幀幀畫面里,是因為沒錢吃飯暈倒在路上的言漆?還是饑渴難耐搶了路邊小販的食物的言漆?或者是遇到地痞動了手腳的言漆?再或是單純的在言叔報警后被警察找到的言漆?為什么是在派出所那樣的地方?狂奔過七條馬路五個紅路燈口,而我的少年,是否安然無恙?
盛夏的熱浪一陣陣席卷而來,急速的奔跑使大腦過度充血,視線也變的恍惚。寬廣的馬路對面,言叔的車停在門口,高瘦的少年自派出所走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記憶中這幅畫面全無盛夏灼熱的氣息,反而愈發清涼美好。
身體忽然被巨大的力量沖擊騰空,然后是急促的剎車聲,跌回地面時沉悶的撞擊聲,和濃濃的血腥味……記憶的最后,是飛奔而來的少年,抱起我時冰涼的手指,失態的哭喊,和慢慢消失的聲音和畫面……
5.我在愚人碼頭的暮色里等你
像是沉睡了一個世紀那么就,醒來時,被周遭突兀的白刺痛了眼睛。耳邊傳來模糊不真切的爭執聲——
“當初你執意要阿檸的撫養權,現在卻把女兒給我搞成這樣子?”
“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去了美國就再沒回來過,阿檸都快忘記有你這個媽了!”
“反正我這次要把阿檸帶走,美國那邊設施條件都比較好,對女兒的恢復有好處!”
……
支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頭卻一陣陣刺痛。虛掩的門外,有人慌忙跑進來,瞳孔里閃著光。
“女兒,我是媽媽,還認識我嗎?媽媽回來了!”
“閨女,我是爸爸,還記不?”
面前是兩張陌生的臉,腦海里莫名的空白一片。
“我怎么在這兒?發生了什么事?”我問。
醫生的回答言簡意駭,手術順利,記憶喪失。
一個月之后,我跟著媽媽來到了舊金山。可一路上,都覺得像是落了什么,一種奇怪的直覺。
“Lily,不要著急,恢復記憶的事兒咱們慢慢來。”媽媽拉著我的手,走出了機場。
“Lily?”好陌生。
“對啊,你在這里的新名字,Lily!反正都是要重新開始的,來美國開始,應該也不會太不習慣。”
新的生活就這樣安靜的拉開了帷幕,忘記了過去便也省去了過渡,每一天都來的自然而然,好似始終如初。
只是心底那份關于遺落在中國的事物的好奇,在不溫不火的日子里愈發濃烈。
直到有一天媽媽給了我一張名片,她說:這可能就是你想要尋找的。
我循著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這家名叫“醒來”的咖啡館,兩個碩大的中文在舊金山的暮色中很是醒目。推門進去,吧臺后的男子笑得山水溫柔,是好看的雙眼皮。
“您好,我找……言漆先生。”
“我就是言漆。”他眼中有星光流轉,給我一種很奇怪的久違感。
這個傍晚,我在氤氳的咖啡香氣中,聽坐在對面眉眼溫柔的男子講了個奇怪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王宮里。可突然有一天,邪惡的女巫抓走了王子,而公主在去營救王子的路上,被喬裝成老婆婆的巫婆騙著吃下了毒蘋果,從此長睡不醒。后來啊,逃出來的王子找到了公主,他日日夜夜陪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
“不是說王子吻一下公主就會醒來了嗎?你講了一個盜版的《白雪公主》的故事。!”我笑。
“所以說啊,這不是《白雪公主》,這是我的故事。”他的手撫上我的頭頂,“去尋找吧,你遺忘掉的故事,如果足夠重要,會想起來的。”
我開始接受記憶恢復治療,并在醫生的建議下回到了中國,在曾經熟悉的環境中尋找過去的遺骸。
“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就在于他能把緣分這種東西安排的千回百轉。”那是一年后,當我在遙遠的北京打通地球另一端的言漆的電話時,在我的梗咽聲中,他這樣說。
“喂!我現在才想起來,會不會太遲了?”
透過那按得發痛的電話,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言漆那微微顫抖的呼吸:“不遲,一切都來得恰好。阿檸啊,好久不見,我在愚人碼頭等你。”
過往的故事,故事里的我們,就像是在深夜里行走的人們,被黑暗吞沒,失去了方向。但只要我們小心翼翼努力向前走著,總會天亮。
那是凌晨三點的舊金山,他在睡夢中被電話吵醒,然后跑到愚人碼頭濃濃的夜色中等待了十幾個小時。
終.
白晝越來越長,明明才凌晨五點,街道上的路燈還沒有滅的時候,天光就大亮了。掀開窗簾的一角,疲憊的感覺鋪天蓋地的涌來。
沙發上的言漆正睡得香甜,頭頂開了一夜的燈泡燙得幾乎就要爆裂,我伸手按下開關。
我喜歡張愛玲的那句話——我一直在尋找那種感覺,那種在寒冷日子里,牽起一雙溫暖的手,踏實向前走的感覺。
好了,故事就寫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