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中國的詩歌,有兩個黃金時代。第一個時代是唐朝,古詩,格律詩,絕句,都開發到了極致,統稱為唐詩。還有一個時代是20世紀80年代,現代詩被開發到了巔峰。唐詩里,大眾最熟悉的是李白,杜甫。現代詩里,大眾最熟悉的是海子,顧城。
海子,是20世紀80年代詩界的一個傳奇。他單槍匹馬馳騁在文藝黃金時代,將現代詩里的“朦朧詩派”一脈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打響了現代詩的崛起之戰,卻將生前身后名視若浮云,孑然離去。
現代詩的輝煌,只持續很短的時間,90年代后便呈式微之勢。
海子,原名查海生,生于1964年,逝于1989。天賦異稟,15歲時就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8歲開始詩歌創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年僅25歲。
很多人將海子的逝去視為現代詩黃金時代的句號。他死后,詩歌的江湖便流傳開這樣一句悼語:海子之后,再無詩人。
很多人初識海子,是得益于中學語文教材上的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現代詩里流傳得最廣的一句,如同李白的那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是漢語地界里,世人皆耳熟能詳的金句。但事實上,對于任何一個詩人而言,他最火的作品并不一定就是他最好的作品。
正如《靜夜思》絕不是李白寫得最好的唐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絕不是海子寫得最好的現代詩。我經常跟人說,語文教材選海子的詩,偏愛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并不意味這首詩是他的代表作,而單純只是因為這首最適合當教材而已。
以海子的所有作品而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充其量不過是他的中等水平。只不過熱度排行第一。于是有人問,那他最好的詩,又是哪首?
依我看,應該是《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手第一句,就把草原擬人化。眾神,在高高的天空,而草原在低低的大地。草原如同一個人,躺在大地,仰望著蒼穹之上眾神的死亡。這是海子的黑色美學,充滿著荒涼,史詩般的絕望氣息。
但緊接著,這草原上野花一片。這野花星星點點,彩色繽紛,忽而化解了眾神死亡的黑色悲愴。天上眾神的死亡,和地上野花的野蠻生長連貫在一起,絕望與希望強烈對比,似乎是天與地之間,不動聲色的博弈。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海子的詩歌天賦,單以這句,就盡顯光芒。遠方已經是表達遠,什么能比遠方更遠?海子給出的答案是,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遠處的風,不知從哪個遙遠的地方吹來,既抽象,又現實,無形無質,你卻分明能感受到它。這種無根的渺遠感,比遠方的地點更顯得遙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琴聲怎么會嗚咽?只是琴聲的調子太悲涼而已,所以聽起來就像是人的嗚咽聲。而這嗚咽,同時也是奏琴人和聽琴人的心情投射。所以,才會淚水全無。而淚水全無這四個字,有兩個層次的意思。一是,詩人太過悲傷,但卻流不出眼淚。二是,詩人因為太過悲傷,導致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再無眼淚可流。
這兩個層次的悲傷,隱藏的是兩種不同的情境。猶如蘇州園林式的移步換景,在不同的參照系里,看同一片風景,得出的韻味各不相同。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詩的第一句就已經將草原擬人,第二句將遠方具體化。有了這兩句的鋪墊,在這里,詩人便開始點出自己。他像是拜見草原的行者,踏過千山萬水來到草原,只為了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這種語氣,充滿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對自身孤獨的釋然。遠方太遠了,詩人已經知道窮盡一生都抵達不了,所以不如把它還給草原,而追求自身內心的平靜。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這一句是暗指游牧民族喜歡用的樂器馬頭琴,呼應了第三句的琴聲嗚咽。詩人把馬頭琴的材料拆開,比喻成兩個小孩,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木頭和馬尾的擬人化,盡顯一派天真之氣。木頭和馬尾,各自孤獨,合在一起,卻能演奏。詩人何嘗不想遇見,能與自己合在一起演奏的另一半呢。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這一句第二次出現,是為詩歌創作中的“反復”手法。如上說,淚水全無這四個字有兩個層次的意思。這第二次出現,跟第一次出現是有不同所指的。所以,同一句再次出現,并不是重復,而是反復。是感情層次發生了變化。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這一句是對第一句的呼應。第一句說,草原目擊眾神的死亡。其后,詩歌敘述到了詩人來到草原,把遠方的遠歸還給草原。詩人一直隱在畫境之外。這看似支離,暗脈實則是連貫的。到了這里,遠方只有在眾神的死亡中,才能凝聚野花一片。詩人把所有情緒進行了切分,然后相互拼接融合。
到了這里,像是一段攝像作品,在無人狀態里,詩人終于孑然入境,顯出一個遠遠的背影。詩人果決地將自然之境和自我之境打碎,然后相互熔煉在一起。把自己微觀的感情,水乳交融般地混到對外界宏觀的感知里。這一句寫得峰回路轉,不著痕跡,可見手藝爐火純青。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到來這里,全詩就迎來了一個高潮。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是何等蒼涼,大氣。將草原上一輪清冷明月,比作懸在九天之上的一面鏡子,隱約有“月下飛天境,云生結海樓”的唐詩遺風。這個比喻句,帶有濃郁的,漢文學語境里特有的古典韻味。體現的是詩人遣詞造句上的真功夫。
接著,明月如鏡,映照的是人間千年的歲月。明月高懸草原,是宏大的空間,映照千年歲月,是亙古的時間。大空間,續大跨度時間,是大家手筆的標配。頓時有了李白筆下的那種浪漫,高遠的大氣象。但海子不是李白,海子的語境里,相比李白,少了份豪邁與浪漫,卻多了份孤獨與清冷。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這句第三次出現,可與古琴曲《梅花三弄》同比。《梅花三弄》全曲共有十個段落,因為主題在琴的不同徽位的泛音上彈奏三次,故稱《梅花三弄》。在這里,琴聲嗚咽,淚水全無的寫法,就類似于這梅花三弄。在詩歌里,有一詠三嘆的說法,指詩歌重章疊句,回環復沓,繼而加強抒情色彩。往往一詠三嘆式的詩歌,適合拿來譜曲演唱。
事實上,海子的《九月》被張慧生譜曲后,經過周云蓬的翻唱,確實轉化成了一流的歌詞。
只身打馬過草原
這一句是為收尾,收得極其漂亮。全詩響亮開篇,卻是淡筆收尾。只身打馬過草原,既是對之前每一句的呼應,又是獨立辟開的一句交代。詩人的行蹤流浪,身心落寞,僅此一句,便寫得內斂而飽滿。
詩歌的美學,不論是寫蒼涼,還是寫憤慨,最忌往而不復。
金庸老爺子是藝術鑒賞大家,在《笑傲江湖》中,借曲洋與劉正風對莫大先生胡琴的評價,道出了自己的鑒賞論。
曲洋說:“他劍法如此之高,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淚,未免也太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
劉正風道:“是啊,師兄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這一段,隱藏著金庸提出的最好的藝術鑒賞指南。套用在詩歌上,可謂嚴絲合縫。往而不復,是絕大多數創作者的病根所在。有了這個病根,作品難免就要給人矯揉做作,無病呻吟之感。
海子的詩歌,以抒情為主,凄美的語境是難免的,雖是真性情,但是如果只是一味往凄苦的路子上走,過于發泄,而缺少對生命從容,豁達的認知,就成了往而不復,難免就要俗氣。但是海子不俗就在于,他無論怎么抒情,怎么哀怨,最后都能往而有復,于人生悲苦中,點燃燭照心靈的一盞燈。
在《九月》的收尾中,海子不再糾纏于自己的內心的掙扎,情緒上的痛苦,而只是淡淡書一筆,將自身抽離開語境,把詩境留給讀者,絕不貪戀。
做一個比方,詩人好比父母,寫出的詩好比自己的女兒。寫詩的過程,就是要把女兒送去相親。父母一旦讓女兒和男方見面,任務就已經完成了,接下來一定是要抽離的,把交流的空間留給他們。如果到了這個時候,還賴著不走,顯然就是多余的。
海子的抽離是他的克制所在。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收尾,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洶涌,詩人的內心世界,全系于這一句。但偏偏寫得這么舉重若輕。
如世上最深情的告別,往往只是最簡單的話語。也就是這般。
2016-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