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強與弱

姥姥是1925年生人,今年虛歲94。

凡是見過她的人,有的說她端莊大氣,像個大家閨秀;有的說她恬淡優雅,散發著知識分子的氣質;有的說她慈眉善目,一定一輩子菩薩心腸。

熟悉姥姥的人都知道,她出身貧寒、沒有上過一天真正意義上的學。然而,這卻并不妨礙她歷盡滄桑歲月,通過閱讀人生與社會這兩本大書,成為一位當強則強、當弱則弱的智者。

去年秋天,我接姥姥到家里小住。看著姥姥每天坐在家里閑極無聊,我便萌生了采訪姥姥的想法,請她回憶并講述自己一路走來的悲喜苦樂。

姥姥很認真地聽我說,很鄭重地答應下來。看著老人家認真的樣子,原本抱著娛樂態度的我,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忽然重了起來。

第二天晚飯后,我支好三腳架,裝好攝像機,鏡頭視野內擺放好一如央視『大家』欄目訪談中的兩把座椅,一切準備妥當后,請姥姥入座。

姥姥是個十分要好愛美的人。看我布置的有點像『真把式』,她先是告訴我,從昨天答應后,她在家回憶了大半天。隨即,她執意梳洗打扮一番,然后一邊向耳后抿著稍有『自來卷』的白發,一邊踱著曾經不幸被施以裹腳、后來又有幸被放開的『半裹腳』,欣欣然而又略帶羞澀地坐上了嘉賓席。

我開始了對我家『大家』的采訪。

姥姥有些耳背。我扯著嗓門提問,她邊回憶邊娓娓述說。

我最感興趣的是姥姥的『半裹腳』,看起來比書中記載的『三寸金蓮』略寬略長,但是形狀卻又是典型的裹腳:唯一直著的大拇指,其他幾個被握折蜷在腳底的腳趾,高高隆起的腳背。

『唉,要是能生在新中國,哪能小小年紀就遭那番罪啊』,姥姥一開口,就是長長的哀嘆。

她說,自己6歲左右,奶奶便命父親給自己裹腳,否則就不準出門。

姥姥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極為寒冷的冬天,父親雖不忍,但還是用三寸寬、八尺長的白色裹腳布把自己的腳緊緊裹住,幾個腳趾生生被握折在里面。

一旦纏足,晚上睡覺也不準解開。大冬天的嚴寒里,為了減輕點疼痛,她愣是把腳整宿伸向被子的外面。

"這樣凍木了,也就不覺得很疼了"。她下意識地抹了抹眼睛。

『那種鉆心的疼啊,妮兒,你是不知道。到現在想想,還都忍不住打寒顫。』姥姥說著,不由得老淚縱橫。

那是怎樣寒冷并疼痛徹骨的冬天啊!

姥姥說,纏足剛滿一年,新思潮傳來,農村也掀起了解放婦女、禁止纏足的運動,姥姥也因此得以『放足』,但已經被握折受傷的腳再也不能恢復昔日的建康模樣了。

『只要不讓受裹腳的罪,干什么苦活、累活、重活,咱都愿意,再苦再累咱也能撐啊。』『都說是萬惡的舊社會,那時候哪止一萬個惡,沒有女人的活頭啊……』

姥姥沉浸在童年遭受的重創中,全然忘卻了自己還在攝像機的鏡頭里。

我輕輕摩挲姥姥的后背,安撫著傷心的她,并轉換話題,請她講講為啥與她打過交道的人都真心夸她好,為啥五個兒媳都爭相喜歡她。

姥姥說,自己十幾歲就嫁到了姥爺家,用柔弱的肩膀擔起了上上下下十幾口人的大家庭的生活。

和一大盆面,搟一大鍋面條,是她在婆婆家勞作的日常。這樣的勞作,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衣衫單薄的她,也能出力出得汗流浹背,當一家人都吃上熱騰騰的面條時,她卻只剩下腰酸背痛的累。

白天忙完農田的活兒、忙一大家人的飯,而當夜幕降臨、大家都陸續進入夢鄉的時候,姥姥又開始了暗淡煤油燈下納鞋底、做布鞋(靴)、縫補衣服的活計。

姥姥說,自己是娘家的獨女,也是嬌嬌女。但是到了婆婆家,面對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她必須堅強起來……

『女人再強,也不能強過男人。在家,要讓男人放下權威,在外,要讓男人賺足面子。』這是姥姥的老思想。

所以,姥姥即便是再能干,都是仰慕著姥爺,順應著姥爺。這讓有知識有文化的姥爺對她不忍輕視,而是愛敬有加。

說到外人為啥都夸她好,姥姥不無自豪地說,對外人,要行善。即便是要飯的要到自己門上,姥姥都會拿出一兩個積攢著不舍得吃的雞蛋,給要飯的人沖碗『雞蛋茶』。

姥姥說,人要臉樹要皮,人家能出來要飯,一定是到了窮途末路,臉上的皮都埋到了土地里,咱就得像客一樣待人家,要示弱不要逞強,幫人家把臉皮再爭回來……

姥姥的菩薩心腸啊!

說到兒媳們都喜歡自己。姥姥說,自己從姑娘一路走來,深知媳婦的不易,人家嫁到咱家來,咱就得當閨女一樣對待。

當兒子兒媳發生了口角出現了矛盾,無論怎樣,姥姥總是先把兒子叫來教育一番,然后再去安撫兒媳一番。一來二往,媳婦們便以有一個開明的婆婆為榮,爭相請婆婆到自己家常住……

姥姥念叨的都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但就從這點滴平常事之中,我讀出了姥姥的強,也讀出了姥姥的弱。而姥姥也正是在這強與弱之間,寫就了獨屬于她的人生哲學。

我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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