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也是一個很記細節的人。有些畫面一直歷歷在目，有些回憶恍如隔世。我永遠都記住在我的高中母校開僑中學門外，一個晴朗的周六下午，這所寄宿學校封周六下午開始放學，周日晚上六點開始上晚自習，這天學校里已經很冷清，舉目過去幾乎都看不到人影，同樣都是留校的準畢業生我和小碧結伴到開僑門外的一排小吃攤去覓食。我們當時應該是在高二升高三補課時期，我跟這個長相清純又愛笑的女生還不十分相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過完了整整一個高二才突然又走到一起，她穿著很夸張的松糕鞋，以及與我一樣寬松又丑的運動校服，在我們一起迎著陽光過馬路的時候她突然說了一句話：我的名字里面有個碧字，你的名字里面有個翠字，我們都是綠色，你看我們真的很有緣！
我覺得這個梗挺冷的，為免尷尬，硬是扯了個呵呵的笑容。
從那以后我們越走越近，再進入這所重點高中之前，我們都曾經算是優秀者，然而我們在面對著人生最大的考點——高考的時候，都在這個整體素質中下的歷史班中暗自努力，不甘心地掙扎著。相擁取暖，又互相找尋著青春應有的那點快樂。
小碧家住廣州，本來就是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為了能讓自己專心備考，她把手機交給了家里，我家就住在離學校路程最多20分鐘只有一個紅綠燈的小墟上，于是她周末就偶爾會來我家借用電話，給她家人去電報平安。聽她跟她妹妹講電話最哭笑不得的一句話是：我200卡快沒錢了，先跟你說拜拜，你快跟我也說拜拜！逼著對方說了以后她又繼續聊下去……
小碧是個很可愛、沒心沒肺、虛榮愛美又很善良的女孩子。
高二的時候她在上班主任的課的時候（班主任是歷史老師），她就坐在靠前的座位，卻在教科書下面偷偷放了本中華歷史課外書在偷看。脾氣很好的班主任在講課講到高潮處突然停下，大家都在等待著下文時候突然徑直走到了小碧旁邊，在小碧甚至都還沒有發現班主任已經來到身邊的時候，迅速伸手抽出那本課外書并且大手一揮，書隨之“嘩啦”一生飛向講臺的方向，狠狠撞到黑板上又立馬脫落而下。在眾人的錯愕中班主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上到講臺繼續講課。這件事讓小碧覺得極為丟臉，本來并無大喜大悲的性格就因此而記恨上了人人都愛的班主任，也倒是難為她。
在我還跟她不相熟的時候，讓我覺得這女生有點讓人無聊的費解的事情并不是這一件。我們學校女生不允許留長頭發，大家都想著各種法子做各種各樣變異的發型把頭發藏起來，與檢查風紀的年級長斗智斗勇，再不然就像我這樣的請假到校外去剪頭發一了百了。在某個放學回來的周日晚自習，我們發現小碧居然公然披著一頭耀眼的黑長直頭發來上學，簡直就是在跟全校所有的老師說快來抓我。小碧前一天明明還是一頭短發，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第二天帶了個假發來上學，在那個戴飾品都不太有人敢去做的學生年代，小碧驚世駭俗的做法讓班上班外不少女生議論了一小陣子，她也帶了幾次被老師勸過以后也終于脫下假發了。也許只是因為省城人民思想打扮比較時髦吧，后來小碧跟我說過，她其實是個低調的人，不喜歡出風頭，讓大家都議論，跟她相處下來，感覺她又確實是這樣子的。
還是高二我們不相熟時，有一次從宿舍樓下來去上早自習的路上碰見了小碧跟另外一位同樣是從廣州過來求學的同學，我們在用粵語交談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小碧不說話，并且一直用手遮住嘴，然后感覺嘴巴一直在動。我問她這是干什么了，吃東西嗎？同學說她這是在吃包子，她覺得當眾吃東西很丟人，所以要用手遮住嘴巴一直到吃完為止。我……其實我當時覺得她用手這樣奇怪地捂著嘴更容易引起別人的好奇。
還有一件事情也讓我笑了七八年，高三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有一回換座位，她坐到了第一排（單排，無同桌的那種）第一個位置，就是最靠近門口的那個座位，其實是個很好也很危險的戰爭要地，老師來了坐在那里遠遠就能看到，但也是在老師眼皮下不能亂動的位置。有一回放學她回廣州了，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堆吃的，分了很多給我們以后，在自習的時候我看到她突然從抽屜里掏出了一大袋葵瓜子，那時候我就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就隔著一個小過道，隨便抬下頭都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我一開始并沒有看清楚是瓜子，只看到她拿出了一個鼓鼓的大塑料袋，還有耳朵能綁起來的那種，然后她從容地解開，從里頭拿出了葵瓜子出來，開始一顆一顆地很認真地嗑起了瓜子。我整整一個初高中年代，都沒有見過有學生居然在自習的時候拿出瓜子這樣從容地開嗑，更可況我們那還是校風極嚴的重點高中，最重點的是她還坐在一個極其危險的位置上。我以為她會警覺一點，結果我盯了她幾分鐘，她旁若無人地一直保持著從容的姿態嗑瓜子。沒過多久，堪稱鬼見愁的陰暗系班主任（高三的班主任換成了數學老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跟前，就站在離她一兩米的地方默默地盯著她嗑瓜子，待她感覺到氣氛不對的時候抬頭便看到了皺眉的班主任，被嚇了一跳，在注視下羞赧地收起了瓜子繼續自習。這件事情莫名地很能擊中我的笑點，大概是因為她從容又不怕死地干著挺無聊事的樣子讓我覺得很有趣吧。
小碧是個很注重個人形態的人，她的腰桿永遠是筆直的，抬頭挺胸。她總是看不慣我駝背，于是立志要把我的駝背糾正過來，我們總是形影不離的，她每次都敦促我把腰挺直，為了不再讓她總是在耳邊嘮叨，有心想著駝背確實不好看，我只好按照她說的去做，只要她一看到我駝背就要提醒我，我說直著腰很累，她說等我改過來以后就會覺得駝背很累了。于是我在她的耳提面命下居然真的漸漸改掉這個壞習慣了，也發現了她說的是真的，習慣了挺直腰桿以后再想彎下腰片刻不用都覺得很累。可惜后來高考結束要放假了，我天天宅在家里懶洋洋地，沒有了小碧在身邊，我的腰沒多久又打回了原型，每次想起這件事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浪費了小碧的一番苦心。
高三的時候我們經常會想著把各種事情的時間都想辦法縮短，然后省出時間來復習。比如我們會把洗澡的時間放到中午，然后一下課我就被大長腿小碧拉著手一路從五樓狂奔下樓沖向食堂，教學樓的臺階都很高，每次我被她拉扯著前進的時候盯著地面上一級又一級的臺階，都很怕哪天我摔死在這萬丈臺階上被后來者踩在腳下，也不用去參加高考了。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們也不用再去食堂排隊打飯或者是去水房排隊打水洗澡了，我們通常是會泡點燕麥或者是泡個泡面什么的，簡單解決了就開始復習。有的時候我媽媽會差遣我妹妹給我送來飯菜湯，或者別的什么，經常也會多做一份湯給小碧。省下來的時間我們或許會在背歷史或者文言文，又或者是在記單詞，也就大概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晚上正式的大片晚自習的時間我們一般是拿來大量地做數學題，反復翻爛數學書。偶爾會有那么一些時候，我們看累了，也會一起走到教室外，從高三教學樓看向對面高二的教學樓，幸好中間有幾棵茁壯的大樹，嫩青的葉子還蠻茂盛，讓人看到了無限希望和生機。我們聽著校園里的廣播，談起過去，更多地是談起未來，談各自想去的學校，談要選什么專業，我們都不知道未來要做什么樣的人，但幸好我們至少都有一個堅定的目標，那就是奮力地學習，考個好大學。小碧想回廣州繼續上大學，我自小便立志要走出廣東，我們都知道兩個人以后繼續在一所學校的機會幾乎沒有。我們都在感嘆，才剛剛做上了好朋友，卻馬上就要各奔天涯。嘆息、惆悵、不舍。
填志愿那天小碧從廣州回到我們小縣城，在我填好了志愿后她給我家打了電話，問我有沒有什么好的大學推薦，她住在她親戚家，但是那邊停電了她沒辦法有太多時間詳細地一個個去查學校。我就說了幾個我看過的，其中有一個是我的第二志愿學校，她便報上了填了第一志愿。然后我們兩個居然意外地又在一個學校了，她被經濟院錄取了，而我如愿地進了外語院。
小碧其實是個很膽大的人，去學校報到的時候，她一直主張并且堅持不用雙方父母送，我們兩個自己坐飛機出省。這是我第一次出省，也是小碧第一次去湖南，好不容易把父母說服，我們兩個就這樣懷著對大學的憧憬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有小碧在，我又很慶幸自己并不像那些真正孤身赴向異鄉的學子那般孤單。
出省讀書后，每次回家或者是上學，我都要先去廣州跟小碧匯合，有的時候她放學放得早，先我一步離開長沙，但是當我坐火車回到廣州的時候，她又總是會出來車站接我，再到我到回家最方便的車站，一路送我離去，直到我上車。我一直都很感激她，她是一個很懶又很宅的女孩子，為了接我她每次都問清楚什么時候到廣州，然后準時出現接我，她說她也永遠忘不了我媽做湯給她喝，但我知道她對我好太多，僅僅是因為她善良。
有的時候我會在廣州逗留，住她家，我們兩個睡一個床，晚上講些女生的悄悄話講到好晚，具體講什么我也不太記得了，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好像總會有話題，雖然我們在大學時候都沒有談戀愛，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侃天侃地侃大山。然后白天的時候她會帶我去逛逛廣州，去上下九，去北京路，去體育中心附近。她推薦我她愛吃的，然后給我講每個店的故事或者是每個廣場的傳聞。
在大學里我們基本每周都會一起出來相聚，剛開始會一起到學校里的一些小市場里面走走，尋找嘗試最地道的長沙美食，小碧腸胃其實不太好，愛吃，又飯量不大，她總是喜歡明知道吃不完還買很多吃的，吃到自己胃痛為止。一開始我還很擔心，后開發現說她沒用以后，每次見她吃到胃痛就罵她活該。我們一起在學校里閑逛，走遍這個大到連校門都沒有的學校，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仍然用粵語交流，講各自班上發生的事情，講各自兄弟姐妹間發生的事情，因為我們用粵語交談的原因，經常會引來別人的好奇目光，在長沙讀書的廣東人不多，一開始我們覺得有點不自然，后來習慣了就放開了，愛說啥說啥，還仗著別人聽不懂，經常會說吐槽一些不太習慣的事情。還有過半路被不認識的男生截住要聯系方式，說很喜歡粵語，希望能跟我們交朋友，小碧人長的漂亮，也高，不乏追求她的男生，但她十分討厭這種半路出來攔住搭訕的，于是就很不耐煩地跟我說隨便給他個小號qq打發他走。對于不認識或者不相熟的人，她倒是不會花太多的心思去應付。
大學時候我們都很宅，小碧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是看言情小說，而我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是看耽美小說，本來水火不容的兩個流派，我們居然也能就網絡小說而聊了起來，我講我看的小說講出個大概，她也把她看的小說故事講給我聽。后來我喜歡上了填詞，自娛自樂地自己寫一些詞，或者翻唱一些古風的歌曲或者日語歌曲，我不太好意思給別人聽，但會分享給小碧，她每次都會煞有其事地很認真點評，還經常鼓勵我去寫小說，雖然我整個大學最終都沒有勇氣提筆寫過小說，但小碧對我真心的鼓勵，我會記住一輩子。
大學畢業后，我們是真的各奔了東西，她回廣州發展，如愿地跟家人在一起，而我卻選擇了繼續遠走他鄉，來到了上海。我們仍然經常聯系，她說她的工作，我說我的工作，我們互相訴苦，也互相安慰。她總是要我快點回廣東，到廣州去工作，這樣我們就可以經常一起玩了。其實情感上來說，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一輩子都跟小碧在一起工作、生活。跟她在一起總是有一種這就是最好的友誼的幸福感。但是對命運的不服我還是選擇了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會繼續掙扎。
工作了以后剛開始，每次回家小碧還是會來接我，后來她換了工作，被派到了佛山，工作時間也變成了單休，便每次回去基本都不會有時間來了，于是她派出了她大妹來替她接我，她大妹也跟她一般好客善良，還是個很幽默的人，跟她妹妹在一起這一路奔波的疲憊也隨之一掃而光。以前因為有小碧在，我不太認廣州的路，而且我一直都沒有什么方向感，是個很容易迷路的人。但后來我發現了我應該要長大了，不能麻煩小碧一家人一輩子，于是我開始自己一個人回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況我也不再讓小碧或者她的家人來接我了，我也學會了一個人從家里到廣州再到高鐵站或者機場，或者是從上海到廣州怎么一路回家。
每逢過年的時候小碧和我都會問對方什么時候放假，什么時候回家，盡量找個時間見一面小聚，相聚的時間總是很少的，每次都是匆匆見一面就要趕回家見父母了。去年回家應該是除夕的前一天到了廣州，小碧來接我，我們坐在麥當勞聊了好久，然后她強烈提議我在廣州逗留一晚，我們兩個在外面開個房間，晚上她帶我去行花街。我糾結了一會兒以后答應了，我覺得無論是好朋友還是兄弟姐妹還是愛人，當你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希望可以跟他待更久。我們逛了逛晚上的廣州，我買了個大風車說要轉轉運，在當時歷經了人生中最大的創傷后，在小碧拍攝的手機中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如果沒有小碧和其他好友的關懷，大概我也是跨不過去失戀這道坎。
小碧談戀愛的時候總是跟我吐槽她的男朋友各種不夠好，總是跟我說她結婚對象不一定不是她現在的男朋友。但我太清楚她了，所以當她懷孕了的時候她妹妹跟她義正嚴辭地說你要想清楚到底是不是喜歡這個人，而我說的是恭喜恭喜快點結婚擺酒。于是這個孕婦總是在朋友圈里秀著各種恩愛，但我知道她找到了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也是由心底為她感到高興。她總是跟我說想出去玩，不想要bb，懷孕好煩，說休產假那么長打算去哪里哪里玩，沒心沒肺的樣子。平安夜她的寶寶終于出生了，比預產期早了6天，我看到了朋友圈的時候當時正在為公司的圣誕節活動加班，我立馬給她打電話，電話被掛斷，因此還被看到我打電話的領導說了一下。小碧沒接電話，但是回了我微信，說手機沒電了。我想也是的，剛剛生完孩子肯定是很累，還要忙著應付親朋好友的問候，但我知道她此刻母女安康便已經足夠。隨即我又有種恍惚的感覺，那個跟我一起瘋跟我一起無聊跟我一起話癆的最清純的小碧，終于也要為人妻為人母了，很難以置信，也很難接受。我還記得那個時而剪著齊劉海包扎著丸子頭、時而帶著厚黑長直假發、時而染著一頭酒紅又時而變黃，最后定格在了清爽短發的小碧，總覺得好像我的青春就這樣跟著小碧的成家而一去不復返了，而我卻還在自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緩慢前進。但問心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沒有回到廣州工作，又真心替小碧能得到幸福而高興。
一個星期以后她又在微信上用表情包來叫我，我便知道她應該恢復得差不多，問候了幾句，她說最近很忙，寶寶出生黃疸過高，醫生建議住院，但她心疼寶寶，于是帶回家，等過幾天再去醫院看看。沒說幾句她又沒了下文，我就知道她又忙去了。真心希望她的寶寶能平安健康長大，成為跟她媽媽一樣開心又善良的女孩子。
我很少回憶起高中到大學的這段沉悶的青春，但是小碧卻陪伴我度過了這段彷徨又無聊的時光，成為了我青春記憶里唯一鮮活的角色和光芒。而在人事交往中，很多我愛的人來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又離去，很多陌生人又變成了我愛的人，有過大喜大悲，難免大起大落，而小碧卻如一池蕩漾的碧波，淡淡地一直都在。碧波蕩漾著如這無聊的青春，又如這純潔而美好的友誼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