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1?原載于《讀者·原創版)2013年第12期)
女神雕塑坐北朝南,她望著臺階下面紅磚鋪地綠草成蔭。遠處圖書館矗立,先哲的名字鐫刻在立柱上,荷馬,柏拉圖,莎士比亞。太陽簇新的輝光灑落,欄桿上的銅綠泛出金色。我站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園中央,抖落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勞頓像是探險家遠航出海歷盡艱險終于到達。
編劇專業的三年里必須至少有兩次實習經歷。我打算第一學期就開始實習,一來盡快熟悉環境積累些實際工作經驗,二來誰知道下學期下一年的課業壓力會有多大。我又有些發慌,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些機會從何而來,我甚至擔心會不會別人已經通過面試一切準備妥當明天就提著包去公司了。我總是有這種顧慮,它常有不斷發展的傾向,直到我自己也覺得荒唐的時候才停止對我的打擾,悄悄退去靜靜等待下一次的回歸。十有八九事后證明這麻煩的家伙是個多余的客人,但我還是保持了慷慨,頻繁地邀請它來做客。
離正式上課還有三天,我收到系里發來的郵件,一家叫做Playscripts, Inc.的公司在招實習生。我送走了腦袋里的那個聲音,立馬開始準備申請材料。兩天后我接到電話通知面試,于是轉頭跳上地鐵一號線朝34街晃蕩而去。
這是個不大的公司,在一個寫字樓的8層,他們出版新的話劇劇本,高中和社區小劇場是主要客戶。面試我的二位很和善,一個主管人力資源,一個是出版部門的頭兒。除了叫什么從哪兒來的基本問題,還問了我的工作經歷,電腦技能。令我慶幸的是她們沒有用那些網上傳得神乎其神被人們視作能否進入微軟谷歌哈佛耶魯的衡量標準的面試題,例如“下水道的蓋子為什么是圓的?”“為什么在任何旅館里你擰開熱水龍頭,熱水都會瞬間傾瀉而出?”之后我做了打字速度測試,就是把一段給出的文字敲進一個空白方框里,合格成績是每分鐘60詞,我的成績是70,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縫隙里灰塵滿布空格底下躺著半張糖紙的鍵盤,我的分興許還能再高點。我向那二位道了謝走出大樓。
又過兩天,我一大早起來看到屏幕上收件箱里的一封題為“祝賀”的郵件,知道實習的事情基本妥當,心里踏實了。9月13日星期五將會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我被分到營銷部門,上司蕾妮三十出頭,微胖。我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銀灰色健身球上,左手里塑料杯子上麥當勞黃色的“M”就像外面廣告牌上一樣巨大,她右手食指在小鍵盤區上空盤旋,把一串串數字敲進面前的表格。她手上的動作在全身引起一種有規律的運動,健身球也跟著一縮一脹,看上去給人一種假象好像人球一體在原地以很小的幅度跳動。蕾妮的笑容是典型的美國笑容,大,陽光,不惜用料,飽滿充實。我甚至有預感如果我當時用手去捏她的臉頰,她的熱情友好能濺我一手心。當然,我沒有站在門口把這段話從頭到尾想一遍并認真評估捏她臉的可能性,除非我是個瘋子。
蕾妮似乎對我的到來準備不足,她有些尷尬地告訴我今天沒什么事做,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可以在會議室里看看他們出版的劇本。幸運的是我沒有真的在那個玻璃房子里坐上四個小時。蕾妮說公司的一臺筆記本電腦出了點毛病,他們修不好,維護人員要下周末才能過來,問問我能不能試試。我想我幾個月前花150美元考的電腦技師資格總算有了用武之地,立刻捋起袖子插上電源準備診斷一番。問題十分簡單,只是有一處設置藏得挺深,但只要熟悉門道一路點進去也就大功告成了。蕾妮激動得幾乎跳起來,我轉向角落用極低沉有些滑稽的聲音對自己說:“老田,干得不錯?!?/p>
過了一會兒,公司總經理杰森聞訊趕來,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把電腦修好的。蕾妮忙著介紹,臉上的熱情友好這回不用捏好像自己也要滲出來了,她好像對這個新來的實習生挺滿意。
“杰森白折騰了一個禮拜都沒修好,你今天第一天上班就搞定了!”蕾妮嗓子挺亮。杰森站在門口,他的激動程度比起蕾妮簡直差遠了。事實上,他看上去一丁點兒也不激動。我在心里對蕾妮的話狠狠皺起了眉頭。
“那你是怎么弄好的?”
我詳細,但又不是過分詳細地解釋了問題的所在??赡軆H僅因為當時的緊張,我用了一兩個縮寫名詞,我看到杰森頭上蒙著的一層霧水。
“哦,怪不得我修不好呢?!苯苌D身進了他的辦公室。
第二天一早我開始有了正式的活兒。蕾妮讓我做了些數據比對和錄入,偶爾編輯廣告郵件,其實模板早已做好,只等我把新劇本的題目作者內容提要復制粘貼進去。這樣的重復工作占據了我實習時間的絕大部分,直到今天。我每周的工資是30美元,剛剛夠來回的地鐵花銷,但是考慮到大多數實習機會干脆沒有任何補助,我算是走運了。我拿到第一周的工資時有點愣神,好像有種輕輕的失望漫上來。我不是指錢,而是當我回想開學時對于找實習的急迫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喏,找到了,就是這樣,它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具有重大意義的事情??赡芩緛砭筒皇前?。
大概兩周之前,星期四快要下班的時候蕾妮照例跟我說“周末愉快,下周再見!”(我周五不上班)我走出寫字樓,把剛拿到的30塊錢在我的錢包里安頓好。十月的陽光熱量快要耗盡,人們已經換上長袖,夏天像是古老的傳說了。我并沒有像往天一樣徑直走進地鐵。好像有什么東西止住了我的步子,我呆立在大街上,周身來往絡繹的人們魚兒一樣從容熟練地繞著走過去,在這個瘋子人口傲居世界第一的城市里,我這樣一個傻乎乎堵在路中間的家伙輕易就被原諒了。我所在的第七大道,又叫“時尚大道”,朝南北望去商場林立物質膨脹消費瘋狂游客雀躍,連櫥窗里的模特都顯露兩三分額外的姿彩?;秀崩镂衣牭揭粋€聲音:“去活吧!這就是世界!”去活吧。并不是說我生命中過去的二十一年里我都吸血鬼一樣躺在古堡里今天終于醒過來了。我感到生活,伴隨著年齡的增長,少了很多教條和規定,我自己能,或者說必須學著支配的空間陡然大了。就像小孩的自行車卸掉了輔助輪,他慢慢會習慣,慢慢會喜歡;他必須習慣,必須喜歡,但剛剛擁有這種自由的那一小段時間還是有些突然,甚至有點嚇人。
我一直相信成長是個極復雜的,被許許多多因素共同影響的過程。如果把這過程切開,你多半會看到一個色彩雜陳的橫截面。把耳朵湊上去,鋼镚一樣叮叮當響的是笑語歡歌和淚涕泣訴。我常常做夢,發瘋一樣地想,要是我能回到過去的某一個特定時刻,看看自己的樣子該多好。我不奢求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也沒有心思處理因改變過去而不可避免的時空混亂。我只想挑個好位置,做個投入其中又置身與外的安靜觀眾。當然有那么一兩個時刻我會涕淚橫流,會羞愧不已,會青筋暴起怒而揮拳,但我想大多數時候我的臉上應該有微笑,尤其是我對某個關于生活的問題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人很可愛的時候。
我像魚兒一樣潛入第七大道上嘈雜涌動的人潮。男人們的襯衫有輕微的褶皺,像水波一樣輕輕柔柔裹在身體上,隨著肩頭或腰畔抖動;女人們的平底鞋露出像海一樣寬闊的腳面,深深淺淺地顯出腳趾之間的縫隙;流浪漢們的惺忪眼睛乜斜著,昨天的夢做完了,今天做個什么樣的夢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