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得有一次和2076在“和山居”喝酒的時候,她說她會在公元2076年死掉、享年80歲。
那天她穿的是粉色運動褲和二手的紅色男士體恤,這說明她正在激烈的思考著一些很高遠的東西。如果她正在冷靜的解決某個切實的難題,她會穿清新的小碎花的裙子。
“如果你80歲還沒死的話,怎么辦?”
“自殺。”她很少猶豫,這次也不例外。
那天她吃了5個醬烤雞肉串、一份炸雞塊配千島醬、一大份夏季限定蔬菜沙拉,和3杯獼猴桃桃子日式雞尾酒。我沒見過2076喝醉過,因為她即使滴酒不沾,也照樣滿口胡話,也照樣干些奇形怪狀的事情。比如她會忽然坐在馬路上大笑,或者對著一顆死掉的野花,在大太陽底下思考一上午;比如她說她想在北鑼鼓巷開書店,只買三本書:彩畫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海子全集。
“你說我現在多少歲了?”
“20歲。”她從沙拉里夾了一顆西蘭花給我,獎勵我答對了。
我認識2076的時候,她也是20歲。我從南京初到這個日本小城市的時候,快要萬圣節了,于是我很快有機會參加了一次留學生的萬圣節聚會。大家通過抽簽,交換了提前準備好的禮物。我抽到了一大包空心粉,是2076準備的。她建議我配上番茄肉醬食用。她還建議我半扎丸子頭,那樣的話會顯得洋氣。
2076抽到了一捧手工千紙鶴,不知道是誰無聊的時候折的。
“你要做點什么嗎?還有兩天的時間。”我隱約覺得她會在20歲最后的兩天里做點什么。
“還有兩天……
我們再去吃個披薩吧。”
于是,我們去“和山居”對面的披薩店里要了一份海鮮披薩,和兩杯桃子汁配朗姆酒的混合飲料。2076說披薩不怎么好吃,還說她要寫小說。
“你打算寫什么?”
“寫你。”她為什么不喜歡猶豫呢。
“我有什么好寫的。”
“你再也沒法喜歡上誰了。你只能坐在床的邊緣,看著一個人脫去衣裝,之后安靜的分享一聽啤酒。”她大聲地笑了起來。那股強大的笑聲穿透了整個披薩店,好像要把星星月亮都震聾了。
2
夜晚,我久違的做了夢。
夢里,我媽打了一個女人、我爸打了我媽、我爸吻了那個女人、我媽又打了那個女人、我爸又打了我媽。而我,蜷縮在墻角,手里融化的冰激凌,啪嗒啪嗒的落在地板上,像暗紅色的血滴在骯臟的泥土里。
于是我醒來,沏了杯吳裕泰的高沫兒,等著稀薄的回憶和夢里的故事慢慢重合。自從調到北京工作之后,我每個早晨沒了這杯高沫兒就清醒不了。
3
托各自學校的政策的福,我和2076曾經在大三的時候,到日本某個小城市里呆了一年,裝樣子學學文學,混個學分。不,準確的說,2076只呆了9個月零26天。
她21歲生日的時候,我送了她一套MIDORI的旅游手帳。按她的要求,不寫賀卡不買蛋糕。
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周一,是個嫩陰天。下午第一節課我們同上,她穿了條白底黃花的碎花連衣裙。我把手帳遞給她,按她的要求,沒說多余的話。
那天晚上,我們照常去了“和山居”喝酒。她吃了5個醬烤雞肉串、一份炸雞塊配千島醬、一份夏季限定蔬菜沙拉。我問她這兩天里做了什么。她說她只是在家呆著,讀完了那些她媽從國內運來的小說。
“我要去一趟倫敦。”
“嗯?”
“去看看福爾摩斯住過的地方是不是夠酷。”
“嗯……”
“你想去哪?”
“北京。”
“北京也不好找工作。”
“嗯……”
“北新橋吳裕泰買的高沫兒,又便宜又好喝。”
“是嗎”
“我爸特喜歡。我高中在那邊兒念的,放學的時候順路會買點兒帶回家。”
“你也喜歡嗎?”
“我媽也喜歡。她會在我爸下班回前,提前為他沏好,之后自己偷喝幾口。”
午夜零點,2076說她21歲了,她還沒有死的打算,她要活到80歲。之后我和她一并離開了“和山居”。街上的空氣里有股草莓蛋糕的甜膩味兒,明明吃到第一口欣喜地要命,吃到第十口就覺得嗓子堵得慌。我記得她裙子上的小黃花在無人的夜里像是活了一樣,在我眼前紛飛著跳躍著,炫耀著每一個花瓣。
4
無論是遇見2076以前,還是和2076分開以后,我都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按學校的安排在日本做一年交換生就是個例子。這之后,我又按老師的安排考了本校研究生,按家長的安排在南京找了個工作。前不久,按公司的安排來北京辦公。
我不求什么波瀾壯闊,只希望日子能安安穩穩的流過,每日每夜的一塵不變是再好不過的了。
因此,我從沒有喜歡過誰,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足為奇了。現在我離30歲不遠了。
有時候我很想2076。想她的笑,想她喝獼猴桃桃子日式雞尾酒時候的嘴唇。對于2076,我總是懷有一種溫柔的好奇。因為她是個在愛里長大的孩子。
5
中午在辦公室打盹的時候,我竟然又做了夢。
一個陌生的女人送了我嶄新的洋娃娃,之后讓我稱呼他媽媽。而旁邊的爸爸,早就開始稱呼她老婆了。我啞口無言,明明想說點什么,但從口中冒出的每一個字,都沉落在寂靜的空氣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6
21歲生日那天,是我和2076最后一次在“和山居”喝酒。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起初,我聯系過她。她說她在倫敦。我雖然不信,但想到她還沒有死的打算,就沒再問下去。我有時候想她。想她是不是完成的大學的所有學分,想她是不是還會看很久路邊的野花,想她會不會坐在街上大笑,結果被路人當成了瘋子。
因為她的確被人當成過瘋子。在一門分析村上春樹的課上,中年老師的發膠打多了,像是每個發絲都在往外滴油。為此她轟轟烈烈地哭了。一邊用日語罵那老師的發型丑,一邊用中文勸我和她一起哭。后來,她也解釋了一番,但理由只是她想哭。
7
下班回家的地鐵上,我看到一條推送:只賣三本書的書店。推送的末尾寫明了書店的地址,是北鑼鼓巷。
那天,我10點就上床睡覺了。夢見我媽抱著我哭,夢見她跪在地上求我爸。而我決定再也不要喜歡誰。
醒來的時候,我給單位打了電話請假,照例沏了杯高沫兒,莫名覺得很苦。
從我家到北鑼鼓巷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走進書店,看見了彩畫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海子全集三本書,我整個人都是呆滯的。如果店主是2076,我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呢?“好久不見”似乎太單薄了。
店主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她說,她在畢業旅行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姐姐,穿著紅的運動褲和二手的橘色男士體恤。她們聊到了讀書的話題,她說她最愛看的三本書是彩畫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海子全集。那個姐姐毫不猶豫的建議她開一家書店,只賣這三本書。她覺得她應該試試。
我說我大概是認識那個“姐姐”的。而且我時常會想她。
店主女孩子笑了笑,說我不過是想到她而已,和想她是兩回事。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同身受,才會想的這么明白。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我們分開的時候,她說她要去非洲看太陽。”
“嗯……”
“不過她現在結婚了,和一個小公務員。”
“嗯?”
“我為了開店的事聯系過她,她這樣告訴我的,還說自己已經不方便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8
隨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個包裹,寄件人來自北京某地。拆開一看是本手帳,第一頁寫著“21歲的第一天,在倫敦”。最后一頁上用鉛筆后添了一句“我拒絕了一個女孩,因為我結婚了。”
9
我按照上面的地址,寫了封信寄回去。
“你好啊,2076。
我正打算辭了工作去倫敦看看。不知道福爾摩斯住過的地方是不是夠酷。
我承認自己沒法喜歡上誰,尤其是在遇見你之后。
我時常想到你。
如果你2076年沒能如愿的話,我愿意去幫你。”
10
“我今天打算吃5個醬烤雞肉串、一份炸雞塊配千島醬、一大份夏季限定蔬菜沙拉,和3杯獼猴桃桃子日式雞尾酒!”2076迎著夏季強烈的太陽,笑著對我說。世上萬千的色彩,萬千的花紋都融在了她的笑容里,像是空氣里的塵埃,不知不覺中包圍了我的每一寸肌膚,讓我逃離不開。而我每每想到,就滿心漣漪。
2076現在也是20歲吧。還是說,當時她就已經80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