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半小時后,飛機(jī)落在了深冬的西北大地上。
“哇,媽媽,下雪的冬天,好好聞的空氣啊。”一出飛機(jī),還在玄梯口的蝶兒就興奮地大聲叫嚷著,高興的手舞足蹈。
穆茹也深深地吸了幾口大西北的風(fēng)。這風(fēng)里有她太熟悉的味道。
那是這個城市冬天特有的氣息。干爽、凜冽、直接,像一把把碎刀片飛撲過來,“嗖、嗖”地打在臉上、手上。你會有微微的刺痛,但同時又帶給你無比純粹的清爽,沒有任何的混沌和曖昧。你只要吸進(jìn)一口,神志瞬間就會被喚醒,倦意也罷,惆悵也罷,都了無蹤影。這樣的風(fēng)讓你無法多想,只有頂著它前行。
一到機(jī)場到達(dá)大廳,穆茹就從接站的人群中看見了大弟穆晨和小弟穆昊。兩個高大帥氣的男人同時站在人群里,就如一位美女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一樣,非常醒目和突出。他們倆身材魁梧,標(biāo)準(zhǔn)的國字臉,濃重的刀眉下都配著一雙與穆茹一樣眼角稍稍上挑的大眼睛。眼睛里的恍惚也與穆茹一樣,只是被大男人表面的堅毅掩蓋著,偶爾閃將出來,只有穆茹能捕捉到。高挺的鼻梁通貫而下,長而深的人中連著微翹的嘴巴,即刻撐起了一張英氣逼人的男人的臉。和父親年輕時照片上的樣子一模一樣。其實(shí)穆茹也和他們一樣,擁有相同的五官和神情。這神奇的遺傳基因啊,讓他們姐弟三人都像極了父親。
穆茹從小就知道,母親對她生的三個孩子的長相是最引以自豪的,尤其兩個兒子。每次得到工友們的交口夸贊后,她總會心情大好,得意洋洋。但母親的得意總是以奚落、譏諷別人家的孩子長得難看來體現(xiàn)的。她會撇撇嘴角,用手比劃著,有意無意地說“你看我生的三個孩子,兒子女兒都漂亮,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她們都說我應(yīng)該多生幾個。不像你王阿姨,兒子矮胖矮胖的,眼睛小吧,鼻子還塌,嘴巴還地包天。女兒也好看不到哪去,走路還八字腳呢”。
母親一說這些話,穆茹就渾身不自在。她會為那些受到母親奚落的小伙伴們感到難過,莫名地覺得是因?yàn)樽约洪L得漂亮,才使其他的小伙伴遭受了奚落。她常想是不是自己多占了別人什么,眼睛長得好看,鼻子就不用長那么高了。如果把自己的眼睛讓給王家的女兒,她會不會變得好看,而不會給母親奚落呢?少女時期的穆茹很少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因?yàn)樽约浩炼湴恋孟駛€公主,相反,總是伴著內(nèi)疚和不安。但穆茹內(nèi)心是很為兩個弟弟的英俊驕傲的,從小到大,只要聽到人們稱贊兩個弟弟長得好時,穆茹都非常開心,揚(yáng)眉吐氣好幾天,好像被夸贊的是自己。
穆茹一手牽著蝶兒,一手拖著行李,走向人群中的兩個弟弟。蝶兒見到她的舅舅們,“大舅”、“小舅”地?fù)鋵⑦^去。穆茹面對一年多不見的兩個弟弟,反而徒生起“近鄉(xiāng)情怯”的遲疑和生疏。盡管每年都回家探親,但是穆茹還是感覺到,回家正從一開始的自然和迫切,變成了客隨主便的迎來送往、淺嘗輒止的拜訪和陪伴,真的成了“探親”。她之于父母和兄弟,父母兄弟之與她,都越來越是兩個時空下濃濃的念想,遙遙的象征,遠(yuǎn)在天邊時,心與心倒是親密無間,而一旦時空交集,近在眼前了,又泛起陣陣生疏。尤其是姐弟之間,大弟在幾年間娶妻生子,小弟也參加了工作,都有了自己的生活。穆茹站在原地,目光在兩個弟弟身上來回游移,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大弟穆晨臉色暗黃,神情落寞,眼睛里布滿血絲,身形似乎也駝下去不再挺拔,整個人都了無生氣。他躲閃著穆茹詢問的目光,低頭說了一句“到了”,順手接過穆茹的行李,轉(zhuǎn)身沉默著往前走去。蝶兒已經(jīng)被高大健壯的小舅一把抱起,舅甥倆人生來親近,嘻哈著往機(jī)場外走去。
穆茹兩手空空地跟在后面,忽然間失去了左手要拉扯的蝶兒,右手要拖著的行李,仿佛失重了般,有點(diǎn)不知所措。她心里一半踏實(shí),一半失落。踏實(shí)的是兩個大男人樣的弟弟,是可以相互依靠和惺惺相惜的,無論即將發(fā)生什么,一家人總會一起面對。失落的是長大成人的姐弟關(guān)系,顯然不再是童年的快樂單純和親密無間了。
穆茹其實(shí)很希望弟弟們能急切地跟她說說父親是怎么發(fā)病的,怎么送到醫(yī)院的,現(xiàn)在病情怎么樣了。如果有個妹妹的話,這種情景下,妹妹見到姐姐一定會邊說邊哭的,然后姐妹倆相互勸慰。穆茹期盼那樣的場景出現(xiàn),她其實(shí)很需要流淚,需要一個流淚的借口。從接到母親的電話,不,甚至更早之前她預(yù)感父親要出事,到許思明的冷漠,再到一個人打包行李、帶上孩子、登上飛機(jī),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恐懼和孤獨(dú)占得滿滿的,她需要流流淚,緩沖緩沖,釋放釋放。
穆茹緊走兩步,追上跨步向前的兩個弟弟,想開口問問,又覺得很慚愧。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剛工作,還沒來得及“反哺”這個家,就嫁人生女,接著又遠(yuǎn)離家鄉(xiāng),把逐漸老去、疾病纏身的父母丟給兩個弟弟。她走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既是不舍也是不甘地說“這女兒算是白養(yǎng)了”,今天看來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現(xiàn)在父親病了,看到大弟身心疲憊的樣子,穆茹知道那背后有怎么樣的辛苦。她什么忙都沒有幫,有資格質(zhì)詢父親怎么病了,為什么病了嗎?
穆茹一路小跑著出了機(jī)場接站大廳,跟著兩個弟弟上了一輛車。
“姐,我是阿偉啊,來接你們”。阿偉是小弟穆昊的好朋友,從小在一個家屬院里玩大,誰家里有什么事,兩個小伙子總是相互幫忙,好似親兄弟。
“姐,咱這冬天比你們南方那是冷得差好多個檔次,你看這風(fēng)嗖嗖地。回來得穿多點(diǎn),別凍感冒了。” 阿偉從小就是個熱情、開朗的小伙,很熟絡(luò)地與穆茹聊上了。
“姐,你好像瘦了,臉怎么那么黃,生病了嗎?” 阿偉關(guān)切地問。
“噢,我的臉很黃嗎?可能昨晚沒睡好,沒事兒。”穆茹與這個看著長大的小兄弟打著招呼,才知道自己的臉也和大弟穆晨的一樣暗黃。
“爸還在急救,醫(yī)生說是腦溢血。”穆晨在車?yán)锵蚰氯阒徽f了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