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我只有一個身份,那便是母親。現在是2019年,我出生于1929年,到現在我已經九十歲了,上帝可能把我遺忘了,遲遲沒有把我帶走,老伴前一年走了。現在的我滿臉褶皺,溝壑縱橫,歲月在我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白發蒼蒼,牙齒也快掉光了,人生的暮年了,就像山那邊的夕陽,不一會兒就落下了。我老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了,遠處的身影也朦朧了。我每天喜歡平靜地坐著,也沒想什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的到來。子女們都以為我老年癡呆了,就在那傻傻地坐一天,其實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比誰都清楚。我這一輩子呀,吃盡了苦頭,但我不怕吃苦,看著自己兩個女兒和三個兒子都成了家,過著幸福安康的生活,子孫滿堂,我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倘若哪天走了,我也可以安心地閉上眼睛了,現在想想,把五個孩子養大真的不容易呀,特別是在那個年代。
年輕的時候,我的青春也那樣的熱烈,那樣的奔放,那樣的熱血。我出身于當時的書香門第,我爺爺是前清的官員,家道殷實,用現在的話說,我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從小父親教我念《三字經》和《百家姓》,父親還教我寫字畫畫,那時候父親是私塾先生,母親在家照看我。我上的是女子學堂,崇尚的是自由民主的思想。1937年,那一年我八歲盧溝橋事變以后,全面抗日戰爭爆發了,前線物資吃緊,我的父親決定變賣所有家產,支持前線抗戰。父親經常告訴我們:有國才有家,國家需要的時候,我們永遠都要支持自己的國家。父親帶著一家人回到了老家,回到那以后,我在那里的學堂上學。大哥和二哥比我年紀大,一個二十歲,一個十八歲了,都先后加入了解放軍,投入到抗日戰爭中去了,我當時也想去,可兩位哥哥說“傻丫頭,你才八歲,要好好念書學習,有了用武之地,將來好好報效國家。”大哥和二哥本來也在讀書的,他們決定放棄學業,棄筆投戎。當大哥和二哥和父親說“他們想去前線的時候。”父親說“好!好!好!我兒長大了,大丈夫應當如此。去吧,家里我會照顧好的,我支持你們。”
兩年后,1939年,我在城里讀書的時候,我認識了趙剛,趙剛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是同學,念書的時候認識的。我經常回去他家玩,他爸爸并不知道我們有來往,縣城里的人誰不知道他爸爸是出了名的土豪劣紳,墻頭草,風吹兩邊倒,勢利眼,現在我家離開了城里,回到了鄉下,他爸爸看不起我們家,不讓我和他來往,所以我和趙剛見面是很困難的。回到老家以后,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過他了。家里的鹽用完了,父親讓我去城里買,我是特別愿意的,因為我可以借此機會去見趙剛一面。我來到城里買了鹽以后,我就來到了趙剛家院子里,我們經常見面的地方,趙剛問我“最近在家里干什么?”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當我向趙剛告別以后,我打算離開的時候,我看見趙剛的爸爸竟然躲在門外偷聽我們說話。到了門外,我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說了一聲“叔叔,你好。”就離開了他家。
趙剛的爸爸聽說我兩個哥哥加入了抗日隊伍,更不允許他和我有來往。因為趙剛的爸爸膽小怕事,雖然日本人還沒有打到我們縣城,但聽人私底下說,縣城里一直有日本人的特務,也就是縣城里的日本商會。趙剛的爸爸和趙剛說“趙剛呀,趙剛,你不想活命了嗎?我要你立馬離開她。”趙剛死活不肯,后來趙剛像傻子一樣,突然跑來我們老家找我,趙剛對我說“我們私奔吧,我帶著你離開。”我對趙剛講“堂堂男子漢,你怕什么,我們又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往哪里去?”我接著說“再說了,我才十歲,也沒和你在一起呀?你就要帶我私奔?”趙剛被我說紅了臉。趙剛的父親果然不讓人失望,趙剛的父親向城里日本商會舉報了我們家,說我們家有反日思想。那一晚我和父母親被抓了起來,他們一直問我們“城外的游擊隊在哪?”我們誰也沒有說,他們把我們吊了起來,打了個半死,皮開肉綻,最后什么也沒有問出來。最后也就被放了出來,畢竟那時候日本商會不敢鬧出什么大動靜,影響他們在城里的“臉面”,暴露出他們的獠牙。
我們被放出來以后,我來到了趙剛家,和趙剛說明了一切,當著趙剛爸爸的面,和趙剛做了了斷,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去找過趙剛。趙剛的爸爸是個十足的壞人,可趙剛的媽媽卻是一個大善人,是城里醫院的醫生,救死扶傷,還經常到城外的金鐘寺燒香拜佛,看到路邊的乞討者也會布施兩文。趙剛的媽媽聽說他爸爸做了如此可惡的事以后,決定帶著趙剛離開趙剛的爸爸。趙剛的爸爸知道他們要離開以后,讓家丁把他媽媽用大棒子毒打了一頓,前幾天趙剛的媽媽感了風寒,現在又被毒打了一頓,沒多久趙剛的媽媽就去世了。
辦理完媽媽的喪事,趙剛來到了爸爸面前,對他爸爸說“你和我,從此恩斷義絕,從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兒子,我沒有你這樣的爹,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把爸爸訓斥了一頓,趙剛摔門而去,趙剛連夜離開了縣城。沒過多久,他給我來信說“抗戰結束,等你長大,我要娶了你,我現在投靠我舅舅來了。”從此趙剛再也沒有踏入縣城一步。聽說趙剛走后,趙剛的爸爸加入了日本商會,徹底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到了年邊,父親租了三輛黃包車,帶上我和母親一起到城里置辦年貨。可萬萬沒想到趙剛的爸爸帶著一幫人來到了鄉下,一把大火把我家鄉下的房子燒了,只有一間牲口棚留下,我們不得不住在那里。趙剛的爸爸財大氣粗,在那時候,誰也告不倒他。至于我為什么知道是趙剛的爸爸燒了我們家的房子,是趙剛后來告訴我的。趙剛咋么知道的,那是他爹臨死前告訴他的。
以前,房子沒有被燒的時候,老家的家里還有點積蓄,晚上的時候,我還有時間看書,可現在一把大火全燒完了,我那一框框書也燒了,以前在學堂上學的時候,我是特別喜歡看書的。現在,是父親教我念書,父親是我的私塾先生。在父親的努力下,我又回到了女子學堂念書。父親則在鄉下教書。白天,父親去鄉里的學堂,給別人家的孩子教書,晚上,父親就專門教我念書。為了生計,母親一個人白天種地,晚上就織布和彈棉花。織布做衣服,去城里售賣。雖然不賺錢,但勉強維持得了生活。以前母親的手十分的光滑細膩,但現在整雙手都布滿了老繭。一開始母親也不會織布和彈棉花的,是鄉下的黃阿婆教會她的。由于母親沒日沒夜的織布和彈棉花,落下了疾病,身體活動也不方便了。父親就不準母親再干任何重活了。
過了五年,1944年,那一年,我剛好十五歲。大哥和二哥還沒有給家里來過信,出去以后,大哥和二哥似乎音訊全無,但我們一家人都知道,大哥和二哥是我們的驕傲,他。父親打算把我送入省城讀書,但我放棄了,我沒有去,父親恨鐵不成鋼,打了我一巴掌,那是父親第一打我。我和父親講“現在母親患了哮喘,我要分擔你的重擔。”從此以后,我打消了上學的年頭,接過母親的活,我也在家里織布和彈棉花了。
我織布和彈棉花的技術也是黃阿婆教會我的,黃阿婆心地善良,見我一個弱女子不容易,黃阿婆經常讓她兒子黃立人到我們家來幫我干農活。黃立人為人憨厚老實,菩薩心腸,聽說也上過學堂,念過一點書,這點不難看出,他說話也頭頭是道,有點文化。黃立人對我的父母也挺好,慢慢地,經過長時間的相處,我和黃立人產生了感情,最終我們走到了一起。我把像和黃立人結婚的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同意了,父親說“這小子靠得住,值得托付?”1945年,我剛好十六歲我決定和黃立人結婚,婚禮很簡單,但我卻覺得很幸福。
兩年后,我們有了三個兒子,大兒子黃仁義,二兒子黃仁愛,三兒子黃仁忠。他們是同一年生的,三胞胎,只是出生時辰不一樣而已。做為母親,看到三個活碰亂跳的兒子,我心里是特別高興的。我不厭其煩地給他們洗尿片,不厭其煩的哄他們睡覺,三個孩子挺愛折騰,三個孩子大哭大鬧,每天晚上三個孩子睡了以后,我才睡。為了生活,他爸爸黃立人農忙時節去幫人家割麥子,平時就去碼頭搬貨,生活要繼續,我還有父母親要照顧,母親從樓梯下摔了下來,從此坐上了輪椅。輪椅還是父親自己做用木頭做的,一個簡易輪椅。上有老下有小,為了活著,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得不拼命掙錢,維持家用。深夜,孩子們和他爸已經睡著了,我的織布機還在咯吱咯吱的響。有一年冬天,寒風凜冽,我的二兒子仁義患了傷害,發燒咳嗽不止,他爸爸正在外面忙活,沒有回來,也回不了,因為大雪阻斷了路。我熬了中藥,讓他爺爺和奶奶照看著仁義,我去城里請大夫。漫天的雪花,天氣格外的冷,我的手都已經裂開了。我包了一塊頭巾,穿上那間已經穿了很久的棉衣。一個人朝著縣城走去,路上連馬車都沒有。我從小路,走了二十公里才去到縣城。我出門的時候,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很痛,但我知道我必須抓緊時間,不然耽誤了治療,孩子就沒有了。我一路摸爬滾打,終于來到了縣城,請來了醫生,給仁義看了病。回到家,我整個人凍僵了。仁義的發燒好了,我躲在角落里偷偷地落淚,那時的我,正好18歲,都忘記了自己也是個孩子呀。記得有一次過年,孩子們和我講“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吃肉了。”我讓立人去城里買了肉,我給孩子們做了三鮮湯,看著三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也特別高興。
我們在門外的空地種了菜,每次逢趕集,我和立人,一人一擔,翻山越嶺,我挑著白菜,立人挑著青菜和蘿卜,走二十公里山路一起到縣城叫賣。每次回到家的時候,腳都磨出了血,三個孩子看到以后總是說“娘,你休息下吧。”而我總是笑著對他們說“你們忘了嗎?娘力大無窮,這點小傷算什么。”鄉里的人說“像我這樣的好媳婦,黃立人能找到,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吃苦耐勞,沒有絲毫怨氣。”聽到鄉鄰們這樣說,我也只是笑笑。不過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女本柔弱,為母則剛。”我的手,以前是拿筆的手,現在是織布的手,是一雙母親的手。我讀過書,我知道美好日子需要用自己的雙手創造。
兩年之后,我剛好20歲,不幸的事,再一次降臨了。那天,天蒙蒙亮,立人就出門了。可這一走,我永遠失去了立人。當我聽到立人被碼頭的貨物活生生的壓死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不省人事了。那天三個兩歲的孩子,哭著鬧著要找爸爸。我告訴他們說“你爸爸去外面干活了,過幾年就回來了。”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當我從村子里廣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留下了激動的淚水。還有一個小好消息,大哥和二哥也回到了家里。久別重逢,當輪椅上的母親看到大哥和二哥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大哥和二哥向我們講述了他們的軍旅生活和抗戰生涯,講完以后我向他們豎起了大拇指。大哥和二哥對我說“這幾年在家,你辛苦了,你才20歲,卻獨自承擔著重任。”我抹了抹眼淚,笑著對大哥和二哥說“沒事,家里挺好的,大哥,二哥,你們永遠都是家里的驕傲。”他們聽說我丈夫立人死了,和我一起去了立人墳前,給他掃了墓。
新中國成立了,大哥和二哥回來了。我特別的開心,仿佛把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忘記了。大哥和二哥回來后,家里的日子好多了。五年以后,1954年,我三個孩子都到了上學的年紀,我把他們都送入了學堂。那一年,我25歲,一個人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重新點亮了我的生活。
趙剛出現了,趙剛回來了,一點也沒有變,這幾年跟著他舅舅,走南闖北,做生意,已經長成一個大小伙了,現在還跟著他舅舅。他和我講,這次他回來,因為他爸爸去世了。我從趙剛嘴里知道了,當初是他爸爸把我家房子燒了的。趙剛對我說“對不起,我爸爸對不起你們家,他臨死前才知道悔悟。”說著,趙剛流下了眼淚。
突然,趙剛拉住了我的手,對我說到“我這一次回來,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實現當初的諾言。”我頓時懵了,驚訝地問到“什么諾言?”他繼續說到“你忘了那么信了嗎?”我突然想了起來,然后打趣地說到!“你瘋了嗎?你往那里看,我三個兒子還在那里呢!我丈夫死了,我成了寡婦,帶著三個兒子。”趙剛聽完以后,竟然走到我三個兒子面前說到“兒子們,爸爸回來了。”三個七歲的兒子一直叫趙剛“爸爸,爸爸!”因為我曾經沒有告訴他們,他們的爸爸黃立人已經死了,那時候他們還不懂,兩歲的三個兒子甚至連自己的爸爸什么模樣都不知道呢?
趙剛不嫌棄我帶著三個娃,他私底下和我的兩個哥哥和父母親說了想娶我的事,在父母的勸說下以及趙剛的堅持下,最后我和趙剛結婚了。我們兩年后,我二十七歲,我們又有了兩個女兒。趙剛再次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他把兩個女兒起名為黃仁愛和黃仁慧。趙剛說“兒子和女兒都一樣,全部都一個姓,五個孩子都是親生骨肉。”聽趙剛這樣說,我流著淚說“遇到你,我此生無悔了。”
十年后,縣里置辦了紡織廠,我去廠里當了工人。趙剛也和我一起。三個兒子學習都挺好,我讓他們都選擇了軍校,當了兵。我的一生是坎坷的,也是幸運的,我遇見了立人,遇見了趙剛,我還有五個可愛的孩子,他們是我一輩子的財富。
現在我已經九十歲了,生死早已經看淡。看著兒女們都有出息了,我也就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