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遇見一個人,要花費多久的時間呢?也許要很多年吧。
那一次的遇見,到底經歷過數十年漫長的光陰。
初夏的某個午后,梁溯又一次遇見了孟洄。
雖然他沒有抬頭,但梁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還是著一襲素白衣衫,細致溫和,卻早已不是年少時模樣。
低頭寫生的他終于還是在某一刻,注意到了岸邊駐足停留的她。
阿溯。
她似乎看見他張了張嘴,喚出了她的名字。
孟洄收起了畫板畫架,走到了她身邊。
去我的茶館坐坐吧,就在后面。
他沒等梁溯說什么,就自己先走了。梁溯沉默了些許,還是跟了上去。
似乎有很多年了呢。
身形頎長瘦削,有著溫潤眉眼的少年著白衣,在那棵已經生長了許多年的懸鈴木樹蔭下,靠著粗壯斑駁的樹干,輕叩著懸鈴木的外殼,頭頂上古舊斑駁的鈴鐺在微風里輕輕地搖曳……
這個場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梁溯午夜夢回時浮浮沉沉過多次。
那時的梁溯,亦是長發及腰,翩翩身姿,纖細從容的少女,抱著幾本厚重的書,一襲薄柔藍紫色長裙,軟如碧煙,沉似星空打底的黯色,在傾城的秋日里哀傷而伶仃地行走,荒涼曾糾纏上她的裙角,卻從未阻攔她的腳步。
二
他們在初秋相遇,在深冬相愛。
孟洄捉住她翩飛的深灰色圍巾,低頭給她撫平,卻在她沉默發呆,神游天外的時候,淺淺地擁住她。
阿溯,你可知,你是我默然的歡喜。
孟洄貼近她的耳邊,呢喃著掙扎了許久的話語。
我知道。
那我們在一起吧。
好。
梁溯知道,卻是順其自然。
她從來都不是,主動的人。
她斜倚在他的膝上,微側著臉,沉靜地翻著手中的書頁,柔軟而纖細的發絲偶爾會飛揚起來,拂過孟洄裸露在外的手腕,有時亦會和他襯衫上的扣子糾糾纏纏,難以分開。
孟洄,我剛剛讀到安妮寶貝的一段話。
什么,讀來我聽聽。
因為愛他,所以離開他。我喜歡這句話。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殘酷。容不下任何迂回曲折的溫暖。帶著溫暖的心情離開,遠比蒼白的真相要好,純粹的東西死得太快了。
那,我們會怎么樣呢?
梁溯微微揚起頭,問孟洄。
我們,會有以后的。
孟洄把她拉到自己懷里,下巴輕輕地擱置在梁溯柔軟的發頂之上,撫摸著她的三千青絲,低垂著眼眸,遮下眼眸深處不安分的慌張和不確認,堅定地回答她。
梁溯完美地錯過了孟洄眼底的驚濤駭浪,沉溺在他溫潤寬厚的聲音中,以一個醉人之態,不忍蘇醒。
她在此后漫長的人生中,再也沒有如此刻這般虔誠地信仰過愛情。
三
然而待那一日,終是輾轉零落成灰碾作塵。
他們結伴走在回家的路上,說是結伴,卻各自自成各自的空間。
我們到此為止吧,梁溯。
走到那條街巷盡頭的路燈下的時候,孟洄忍不住開了口,雖然他也是躊躇猶豫了好久,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好。
梁溯卻是爽快之極地答應了,像是如釋重負。
我,我可以再抱一抱你嗎?
孟洄隱忍而痛苦地擁住了她,那是他唯一一次那么用力,似乎是想要將這次擁抱鐫刻進靈魂深處。
最后他還是松開了手,梁溯都覺得肩胛骨隱隱發疼了。
梁溯轉過身,感覺一股淡淡的哀傷穿透了心肺,寂寞的冰涼的風,穿膛而過。
終于還是,又回到了,還沒有遇見他時的模樣。
那盡頭的路燈閃了很久,眨呀眨地終于“嗤啦”一聲,陷入了暗色之中。
孟洄還站在路燈下,在那一片暗色里望著梁溯離開的背影,依然消瘦單薄,落寞而決絕。
你淺淺地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是黑色屋檐下,春日破冰而出的孑立花骨朵,煢煢而絕美。
孟洄,你說那星辰還會燃燒多久?
也許會天長地久吧,阿溯。
然而,到底是沒能天長地久,就在燃盡生命的此刻,驀然隕落。
總有什么是我們無法抗拒的,哪怕是冬日盛開的花,春天凋零的葉。
它想啊,就想了。
四
梁溯,就是這里了。
孟洄推開那一扇木質的玄色大門,門上的鈴鐺空空蕩蕩地響了幾聲。店里三三兩兩的人,都是相熟的客人,只有一個店員。梁溯看著孟洄和他們打招呼,便自己尋了一處人少的雅座,靜靜地坐了下來。
孟洄則取了一套他珍藏的茶具回來。
紅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葉放進蓋碗,用旁邊壺中燒開的水淋過,蒸汽攜帶著茶香裊裊上升。沸水反復相沏,而后倒進瓷碗中……孟洄的動作熟悉自然,最后把青瓷杯放到了梁溯面前。
梁溯問了一句。
天目青頂?
是。
孟洄,你還記得我們學過的西晉左思的某句詩嗎?
心為茶荈劇,吹噓成對鼎。
孟洄幾乎沒有什么思考地脫口而出。梁溯低垂的精致眉眼氤氳在茶湯升騰的熱氣里,似乎還是多年前模樣。
你……
怎么了?
沒什么。
我先生要來接我回家了,今天就不和你敘舊了,以后再見吧。
梁溯放下手中的茶盞,抬起了清澈見底的雙眸,那些翻涌的思緒早已如舊海的陳潮,匆匆退去。卻到底還是給孟洄捕捉到了些許。
梁溯站起身來,給了他一個離別的淺淺擁抱。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裊裊娜娜地離開了,凝貞雅素的旗袍倒也極配她。
阿溯,再見。
再也不見。
五
這清白素夜,寒涼沉靜如死水,到底是,再也無關了。
年少的我們曾以為,相愛的人可以永遠在一起。
然而我們適合相愛,卻不合適在一起。
所以直到現在我們依然相愛,也沒有在一起。
我曾以為你我是遠離了世俗喧囂的故事,然而卻終究落了俗套。
如今我們已天各一方,生活得像周圍人一樣。
我用十年來學會遺忘,丟掉那些曾賦深情的過往。
我卻還是不能說笑般談起你,雖然已時隔多年。
你身邊也有了另一個你溫柔對待,也值得你溫柔對待的人吧。
短暫的相遇,卻念念不忘。
多少恍惚的時候,仿佛看見你在人海川流。
你還是會時不時,來到我的夢里,安放那些曾經的愛戀。
在那些浮浮沉沉的黑夜里,我試圖擎一朵月光,以一個怎樣荒涼的手勢。
我還是,沒能力學會遺忘,即使傾盡一生的時光。
? ? ? ? —摘自孟洄博客《假如愛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