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設簡單,房梁上雕刻著寓意美好的仙鶴,睡榻兩側擺放著青瓷大花瓶,房間內燭火搖曳,右側屏風上畫著竹林深處,落款玉公子。
香兒拆開包袱取出一件桃色長袍,衣襟繡著祥云,站在屏風外,說:“教主,您的衣服,香兒給你取來了。”
熱氣蒸騰,卸下假面的人兒,躺在浴盆中,青絲散落,白皙的皮膚遇熱后出現紅色的符咒,全身密密麻麻的,竟有一絲駭人。
膚白貌美的七魔教教主閉目養神,對打亂了計劃的小丫頭說:“你這丫頭,既然回去了,還回來作甚?!?/p>
“教主您是不知道,老教主知道您在外面遭罪了,香兒還以為老教主會下令讓我們把您帶回去呢,結果老教主說既然如此,就讓您留在人間好了,還說什么從前想到的狀況,還是要發生了,讓我回來幫您?!?/p>
“你呀,回來不打緊,把本座鄉下來的野小子的人設給破了,你說你呀。”
魏子夏并沒有責備香兒的意思,反倒寵溺的抬眸看看燭火里俏皮的小丫頭的剪影。
幾日前,武林大會因鬼蜮惡鬼們的出現被迫終止,各大門派合議,養精蓄銳,他日定要討伐鬼蜮。
洛天曉邀請救了他一命的魏子夏一同回玉劍山莊。
玉劍山莊的莊主洛懷山以討伐惡鬼們,玉劍山莊的弟子們要加強訓練,不便招待外客為由,告訴洛天曉,外人不得進入山莊。
“懷山叔父,請聽小侄一言,這位小——小兄弟救了咱家曉兒,也算是跟鬼蜮結下了梁子,這小兄弟剛入江湖,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就——”白玉祁像個奸臣那副嘴臉對洛懷山說道,“不管怎么講,也是曉兒的救命恩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曉兒豈不是會很傷心?”
洛天曉趕緊附和著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
洛懷山拗不過他們,妥協道:“好吧,不過這小子只能待在山莊的內院,不能讓他去前廳和訓練場。”
“謝謝,爹?!?/p>
魏子夏倒無所謂,仔細想想,確實也沒地方可去。
剛從魔窟出來,人生地不熟的,也沒有朋友。
玉劍山莊。
魏子夏從前在說書先生那里聽說過,十年前有著天下第一山莊的玉劍山莊,因與前朝國師府來往甚密,新王登基后,收回他天下第一之名,慕名而去的弟子也逐漸減少,現在的玉劍山莊已不比往昔那般強盛。
清風門的弟子從山下回來,從馬上跌落,像是被山下的什么東西嚇到,神情有些呆滯。
“怎么回事,小九,山下怎么了?”
一直在擔心鎮上的百姓會遭到鬼蜮報復的易安歌,扶起著魔的師弟。
“死了,死了,全死了?!?/p>
“大師兄,賣油的宋大叔,賣布的阿云老爹,面攤的朱大娘,崔姐,阿城弟弟,他們,他們,都沒了!”
隨小九師弟一同前往山下昌平鎮的小師弟,瑟瑟發抖的抱頭痛哭。
在場的所有人陷入沉默。
易安歌沒有親眼見到,當然不會信,騎上師弟的馬,沖出去。
身后師弟們大聲呼喚他,想阻止他。
“快,快去,告知師父?!?/p>
陌北辰騎上另一匹馬,便要去追易安歌。
江湖小白一把抓住他的衣裳,說道:“能不能帶上我?”
“夏兒,那不是還有一匹馬嗎?”白玉祁合起折扇,指向那匹黑色的馬。
江湖小白吞吞吐吐的小聲說:“我不會騎馬。”
“什么?”白玉祁豎起耳朵,認真聽。
陌北辰把江湖小白拉上馬,湊近他耳邊,低聲說:“抓緊?!?/p>
沒等江湖小白反應,馬已奔跑。
魏子夏罵罵咧咧的說:“嚇死老子了,你就不能先跟我說一聲,我不就有準備了?!?/p>
第一次騎馬體驗并不舒服,在馬背上顛得腹部一陣翻江倒海。
山下的鎮子已尸橫遍野,往日街上商販的叫賣聲,鄰里間的噓寒,在街邊拿著糖葫蘆,還有紙風車,唱著童謠的孩童,都已到了奈何橋。
“沒了,什么都沒了。”
易安歌自責的自言自語道。
“我們若是再強一些,他們怎會——”
不喜歡人血味的魏子夏不斷作嘔。
“夏兒,你沒事吧?”
白玉祁把他金制的水壺遞給魏子夏。
魏子夏拒絕他的好意。
果然跟那些鬼合不來。
“我四處尋尋看,還有沒有活人?!?/p>
魏子夏說完,離去,路過酒家,停留許久。
回想起那日初到此處的景象。
“魔君。”
頭戴面紗,一襲白紗羅裙,手持短刀的女子單膝跪地。
“綠蘿,拜見魔君?!?/p>
“綠蘿未能完成任務,請魔君責罰。”
魏子夏讓她起身說話。
“其他可還順利?”
“是,不出您所料,鬼蜮那群惡鬼放出來后,先是洗劫了周圍的村落,每到一處,便宣稱前朝遺孤,要替父報仇?!?/p>
魏子夏只覺可笑,肩膀抽動,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對了,魔君,救過您的那位老人和他的孫兒,如夢已經把他們帶去安全的地方了?!?/p>
魏子夏伸腳踹了踹小院里躺著的農婦,早已斷了氣息。
院子沒有打斗掙扎的痕跡,竹竿搭建的架子上晾曬著新鮮的野菜,剛洗過的衣裳殘留著皂香,不久聽到屋內傳來嬰孩的啼哭。
綠蘿走進屋內,將襁褓中的孩子抱出來。
魏子夏掐了一下,嬰兒嬌嫩的臉蛋,說道:“算你小子命好,要是被食人鬼發現你,可是會吃掉你的?!?/p>
“把他送去忘憂谷吧?!?/p>
“是,魔君?!?/p>
在街頭游蕩的孤魂野鬼,為主覓食,與小院里的活人對視。
魏子夏活動著筋骨,說道:“太陽還沒下山呢,這個時候見不天的鬼魂出來,不合適吧?!?/p>
小鬼們提著刀,沖向魏子夏。
“帶著小孩走!”
綠蘿拜別魔君,帶著哭鬧不止的嬰孩消失。
魏子夏未曾挪動,折斷小鬼們的脖子,挖出他們的心。
“原來你們的心也是紅色的,真可笑?!?/p>
聞聲尋來的易安歌,滿身血漬。
魏子夏心說,我殺了人,怎么這人也渾身是血。
“子夏,你沒事吧?”
魏子夏搖搖頭,擦掉手上的血。
“剛才有個穿著白裙的姐姐救了我,可把我嚇壞了,這些鬼蜮的小鬼不是隨著他們的主人已經走了嗎?”
易安歌告訴魏子夏,他們剛剛在街上也遇到了鬼蜮那些留下來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的小鬼,打斗過程中,鬼蜮的大頭鬼和雷鬼居然出現,身長兩米的雷鬼馱著頭大身小的大頭鬼,與他們正面交鋒。
“不知道哪傳來的笛聲,他們聽到笛聲,竟都隨著笛聲離開了,要不是我們三個算是要葬身在那里了。”
易安歌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氣。
“陌北辰,白玉祁呢?”
魏子夏藏起出現血色符咒的手。
“他們受了點輕傷,在追你說的,那個穿著白裙的蒙面女子?!?/p>
“追她作甚,剛才她還救過我呢,斷不會是鬼蜮的?!?/p>
魏子夏指指院子里慘死的小鬼們。
“玉祁看到她懷中抱著嬰兒在逃跑,便追了上去,查看究竟?!?/p>
魏子夏心里咒罵著白玉祁個傻子。
“易兄,我們也去看看吧?!?/p>
白玉祁沒有追上白衣女子,站在樹林里,氣喘吁吁的說:“有種你別跑,下來我們單挑?!?/p>
“玉祁,人呢?”
易安歌帶著魏子夏騎馬而來。
白玉祁扇著扇子,沒好氣的說:“跑了?!?/p>
“北辰呢?”
白玉祁指指不遠處的樹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北辰好像中毒了?!?/p>
“中毒?”
魏子夏順著白玉祁手指的方向走去。
奄奄一息的陌北辰已經失去意識。
魏子夏從腰間取出一個琉璃小瓶子,把瓶子里的藥丸喂給陌北辰。
“你救過我,現在還你。”
魏子夏封了陌北辰的幾個大穴,給他運功療傷。
陌北辰吐出一口黑血水,呼吸均勻。
白玉祁沒頭沒尾的對易安歌說了句,夏兒會功夫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久后,魏子夏隨著玉劍山莊的人踏上新的冒險之旅。
東南西北的商人們必經之地——番陽城,他們入城,臨時休整。
番陽城中,聚集著各行各業,五湖四海的商人在這里碰面,為的就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可以暢談。
“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臺相倚。芰荷浦溆,楊柳汀洲,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p>
白玉祁詩興大發,騎在大馬上,高昂著尊貴的頭顱,各商販恭敬的作揖,迎接這天下第一錢莊的少東家。
“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有什么可神氣的?!弊隈R車里,探出頭去,琳瑯滿目的街市,是他在冷冷清清的魔窟里,看不到的光景。
“子夏哥哥,您大概不知道吧,玉祁哥的父親乃是天下第一錢莊的莊主,與朝廷走動甚密,聽說國庫里有一半的寶貝都是他們白家所贈,就連那些功成名就的將相王侯都要敬他三分呢?!?/p>
洛天曉告訴魏子夏為何這白玉祁會如此。
魏子夏就是看不慣白玉祁飛揚跋扈的樣子。
“天曉,你這個北辰師兄,是不是小的時候,腦袋被驢踢過,怎么能這般呆板?”
魏子夏歪著腦袋,看著馬車外,大病初愈的陌北辰。
這個呆子,怎么連句感謝的話都不會說。
洛天曉搖搖頭,說:“才不是呢,北辰師兄只是不太喜歡講話而已,玉祁哥哥跟師兄,孩童時期就已經相識了,聽玉祁哥哥說,師兄小時候十分頑劣,當時他的爹娘很是頭痛,后來,他們家里去了一位先生,不知怎的,師兄有天像是變了個人,安靜內斂。”
“他的轉變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應該是正揚伯伯家出事之后的事情了?!?/p>
“正揚伯伯?”
“嗯,就是前朝國師,他與父親交往甚好,到現在我還是不能接受正揚伯伯一家百十口人葬身火海,而他與前朝長公主的尸身被棄于荒山,頭顱懸掛在城門上,說什么以儆效尤,就連他們的獨子,善顏哥哥也未幸免于難,是我爹爹把他葬在了子崖滿山花叢中。”
魏子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陣恍惚,看著熙熙囔囔的人群,對街頭賣力表演的雜耍藝人拍手叫好。
“天曉,我們去看表演吧,我還從來沒有看過這些呢。”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六七歲模樣的孩童們跟著愛笑的大哥哥,在子崖滿山花叢中奔跑,嬉戲,樂此不疲。
深交多年的老友們,吟詩作對,品酒比武,怡然自得。
香兒沿途一路打聽,放出尋蜂,終于到了番陽城,在大街上尋到了自家主子。
“教……”
“叫什么叫?”
魏子夏捂住闖禍精的小嘴巴。
“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p>
“夏兒,這位小仙女是何人?”白玉祁打量著頭發上纏著紫色頭繩,銀簪上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叮鈴的響聲,身著紫色衣裙,靈動俏皮的小女娃。
“這是我鄉下來尋我的妹妹?!蔽鹤酉乃砷_手,露出真誠的笑臉。
“主人,香兒怎么會是您的妹妹呢?!?/p>
魏子夏都有殺她的心了。
這小丫頭是來破我的局的嗎?
“主人?”
洛天曉驚訝之余,覺得突然出現的姑娘,有些眼熟。
“子夏哥哥,你一直說你是去鄉下來的,是不是因為你身份特殊,才不敢告訴我們的?”
“我……”
魏子夏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些什么。
“香兒,你說吧?!?/p>
香兒清清嗓子,開始胡鄒。
“我家主人因為一直抗拒,家中給他訂好的親事,便在大婚當日,換了家仆的衣裳,逃婚了?!?/p>
白玉祁把扇子遮在口鼻處,說道:“看不出來,夏兒你這么叛逆?!?/p>
“怪不得總覺得,子夏哥哥生的這般清秀,看上去不像是做過粗活的下人。”
魏子夏用眼神告訴香兒,你死定了。
回到客棧,香兒關上門,轉身跪在地上,梨花帶雨的說:“教主,香兒這般胡說,請您責罰。”
“你們一個兩個見到我,第一句話只有這些嗎,責罰,責罰,本座在你們心里,心眼如此的小嗎?”
魏子夏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前年您的八哥在太陽下熱死,您下令讓魔窟所有的鳥類陪葬,去年碧兒不小心打碎了您心愛的冰魄玉露打翻,您就命她去徒手開墾,把玉露種滿山坡,還有還有。”
魏子夏放下杯子,一掌震碎。
“我還真是平日太慣著你了,還敢頂嘴?!?/p>
香兒天不怕地不怕的說:“我有老教主撐腰呢,他老人家可說了,您若在人間闖下禍事,定打斷您的腿。”
魏子夏心中微微一顫。
“義,義父,他出關了?”
香兒拍拍裙擺,乖巧的點點頭。
“是他讓你來的,還讓你編了個這種書中時常發生的故事?”
“嗯,老教主說,有人問起來您的身世,我便回答您是逃婚出來的,不便透露更多的事情,怎么樣,教主,香兒是不是很聰明?”
香兒給魏子夏捏捏肩膀,又捶捶背。
“是是是,真聰明?!?/p>
魏子夏把自己設定為鄉巴佬,不經世事,人畜無害,天真無邪。
這下可好了,鄉下小子勇闖江湖的戲碼,沒了。
經過這件事,魏子夏本以為這些對自己會有戒心。
洛天曉與往常并無二樣,拉著魏子夏在城中閑逛。
住在魔窟里長大的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在街上穿梭。
嘗了塊淋滿蜂蜜的紅豆糕,吃了個剛出籠的肉包子,香兒停在胭脂水粉的攤位上,試了試口脂。
“主人,香兒想要這個?!?/p>
褪去一身粗布麻衣,換上白衫青紗外套的魏子夏,嘴上說著,不買,拿出錢袋,給了攤主六顆金珠子,買了一盒桃色口脂。
攤主十分感激,不斷作揖,謝過不知道哪家心善的小公子。
“六顆金珠?!”白玉祁詫異的看著魏子夏和香兒二人。
“你們是從哪個深山老林里出來的嗎,六顆金珠子,能買下那個攤鋪所有的胭脂水粉了?!?/p>
對金錢沒有概念的主仆二人,同時露出不懂的表情,好像在說,不就是六顆金珠嘛。
白玉祁更加好奇魏子夏無憂無慮的外表下,真正的模樣。
一陣打斗聲,只見酒家的客人們慌忙逃散。
相貌平平的店小二被什么人直接從店家扔到大街上,鼻青臉腫的求饒。
“主人,有熱鬧看了?!毕銉罕е欢殉侵杏忻男〕裕锨叭悷狒[。
店內三個彪形大漢手持利刃,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公然打家劫舍,調戲良家婦女。
容貌姣好的小女子被大漢扛過肩頭,不停的掙扎反抗。
“求求各位救救我。”
圍觀的民眾們敢怒不敢言,慚愧的別過頭去。
這三個人是虎頭山上的山匪,說下山來給他們的山大王尋壓寨夫人。
“這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還能有這種事情。”
魏子夏嚼著糖葫蘆串上最后一顆山楂丸,學著書里江湖俠客的口吻,說臺詞。
“我們怎么辦,主人。”
香兒憐憫同為女子的受害者,希望教主可以出手相救。
魏子夏還未出場,一白衣俠客快劍出鞘,一人已長眠,脖頸處被利劍劃開,血流不止。
“三哥!”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舉起手里的刀,要和他同歸于盡。
白衣俠客速度極快,將胡子男打翻在地。
“江湖事,江湖了,報仇來找我宋瑾之?!?/p>
“神醫妙手的徒弟?!蔽鹤酉闹庇X得好玩。
“江湖事,江湖了。”
宋瑾之故意放走的那個山匪,是為了讓他回山上報信兒。
魏子夏他們次日重新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