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建山打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門,走進葦岸空蕩蕩的書房時,我的夢才驟然破碎。一直以來,我都隱約相信葦岸還在,在某一個靜僻的角落里沉思,寫作,在獨自抵抗著來自紛繁世界的侵擾,一點一滴構筑
著他宏偉的精神圣殿。死亡應該與邪惡、奸佞聯系在一起,他那么和善、忠懇,可人間,再也沒有他的音訊了,只有發黃的挎包,爬滿裂紋的籃球,一幀幀泛舊的照片,讓我依稀聯想到他高大、孤寂的身影。
到了北小營村,已入夜了。借著黃昏的余暉,我急切地想看清葦岸曾深深眷戀的這片土地,以及遠近高低的楊木林。一路上,樓宇一直修建過來,蟬群在樹上竭力嘶鳴,聯結成一片盛大的音符拋灑下來,讓整個不斷擴張的城區充滿鄉野的聲息,仿佛要淹沒從城區傳來嘈雜的汽笛,阻擋城市延伸的步伐,聽來堅決而義無反顧。這個夜里,我輾轉反側,在這個潮濕而悶熱的夜晚,我珍惜著每一次呼吸,我仰望、踱步,今夜的星空格外寂寥,薄紗似的陰云一朵一朵輕輕掠過,星光忽明忽暗。來看葦岸,也看看他曾仰望的這座星空。他的一切都被包容在這星空之下,大地之上。
從繁亂的街口到村委會,怎么也詢問不到一個曾叫馬建國的人,原來的村莊都已改頭換面,我試著尋他筆下那些被犁鏵打磨的寬厚的手掌,古銅色的臉龐,那些被炊煙環繞的紅色屋瓦。沒有,在我眼前的這個變身的北小營村和其他地方的村鎮,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同樣操著一口北京腔倒賣和喧嚷。最后多方打聽,在一個好心老大爺的幫助下找到了他的舊居和他同樣和善,誠懇的大哥馬建山。
當馬建山從那扇天藍色的大門出來時,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我像一個苦苦尋親的人,終于找到了久違的家人。跨進這個簡單樸素的小院時,灰色的磚墻,深郁的柿子樹,酣睡的大黃狗,這一切多么親切啊。我的夢一點點找到了現實的著落點。當翻看葦岸生前整理的相冊時,那一張張幾近發黃的照片,都是他拍攝的,從選景和抓拍角度看,每張照片都一個共同點,自然、真實,親切。在他的文字中,我也真切的感受到了這種彌足珍貴的親緣,他面對一只螞蟻,一棵樹,一座山,和照片中所映現的溫情是一致的。尤其他拍到一張顧城和他的爺爺的合影,照片中,他的爺爺手持煙槍,背上簡單披掛一件襯衣,袒胸露乳、滿頭白發、老實憨厚,顧城一身白衣,兩眼炯炯有神、頭發亮黑、靈氣十足。我想,在葦岸眼里,老實巴交的農民與才氣橫溢的詩人,同樣都是中國大地上一首不朽的詩歌。
在被高大挺拔的楊樹圍繞的北小營村,我一路瞻望,我確信,在這些粗壯的樹木身上,曾一度停留過葦岸的目光,老糙、醇厚的樹皮,濃密的樹蔭,清脆的鳥鳴,這些歷經歲月而面不改色的事物,此刻,置身其中,那么真切,熟悉。葦岸生前立下遺囑,不留骨灰,不立墳塋,骨灰拌著花瓣撒在老家的田野上。當我經過這片葦岸最后安息的田野時,不遠處一棟新建的大樓正拔地而起。我在長滿荒草的田野邊嗅,扒在泥土里找,我真想,一點一滴拾起他最后的灰粒,離開這里。可我到哪里去找呢?我如今站在他深愛的,曾經麥苗油綠的土地旁邊,空蕩蕩的四野中,八月明凈的天空下,塵土飛揚,車鳴喧囂!
在葦岸舊居,昌平區那幢單薄的小區樓里,上樓時,樓道異常安靜,左門右戶都張貼著鮮紅的對聯,我像通往一條時隔久遠的密道,一種神圣的莊嚴感籠罩周身,一會兒,我在我臆想的世界里穿越,不停翻騰起那些令我銘記的閱讀記憶,一會兒,眼前的一切新的跡象表明,葦岸已被永遠的忽略了。在這個不足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生活用品都被大包小包或紙盒堆放著,幾套茶具,一張桌子,一顆籃球,一個挎包,全部靜靜的安放在那里,任何一個,我都不敢輕易去碰觸,它們仿佛在等,等待葦岸歸來,重新擦亮它們。
當我像一個他熟知的老友一樣推開他的書房門時,我的信任,熱愛和感念,瞬間凝固了,一路走來,我懷想的,全部落空。葦岸的文本和人性中所折射的巨大創造力,讓我持久地相信,他沒有離去,他離我那么近,他教給我閱讀、觀察、他如同一個難得的摯友一樣毫無保留的向我敞開關于他的一切。可他真的不在啊,墻上掛著他未完成的《二十四節氣》,一張張都標注著人物、地點、時間的相片,書架上那些簡單的擺件,他熱愛的梭羅和托爾斯泰的畫像,還有他未用完的鉛筆都在筆筒里等待那只溫暖的手再次提起。唯有那臺老式電視機提醒我,這一切,都已遠逝。
在書架旁,我站立了很久,整整齊齊的書依次排列,那一本本熟悉的書名,不停躍入我的眼簾,這些不容置疑的思想家,人類的良心在這里齊聚,像一座座永不熄滅的燈塔,指示著我們。他們在這個狹小的書房中重新獲得了應有的尊重。我甚至覺得,這些書里保藏著葦岸所有的呼吸和沉思,這像一個廣闊的絨床,護佑著他免受傷害。在書架最好找的一格中,擺放著關于中國地形、河流、湖泊、土壤等一系列科普類作品,而在這些書的前面,有四個透明罐頭瓶引起了我的好奇,分別裝有小興安嶺沃土、黃河泥沙、天池火山石、黑龍江礫石的取樣標本,并用小紙條注明。他曾走完中國黃河以北大部分省區,足跡涉入吐魯番,黑龍江邊,小興安嶺,在祖國保有原始風貌的疆域灑下他的一路熱忱。我想,他所注目的森林,河流都貫注到了他愈加完善的思想體系中,促使他做一個幸福的放蜂人,他那些金黃的文字,不正是他放飛的一只只晶亮的花蜂嗎?而哲學、文學名著則放在高處或低處,圍繞著這一層,很少見有國內作品陳列。我猜想,葦岸是想通過汲取西方博愛的,人性的光芒重新審視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確立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他曾說:“祖國源遠流長的文學,一直未能進入我的視野。在中國文學里,人們可以看到一切:聰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藝、個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獨不見一個作家應有的與萬物榮辱與共的靈魂。”我想這一點,可以作為理解葦岸精神的唯一途徑。
離開吧,我只是向一顆高遠、質樸、善良的心,帶去我簡單的一聲問候,讓我薄弱的目光在這片土地上駐留一瞬,尋找到一絲執守的信念。突然覺得我像一個攪擾者,這原本安靜,完整的世界,被我強行闖入,葦岸一生沉寂,時隔十七年,大家早已忘卻,他的大哥現在也已白發蒼蒼,誰還將繼續守護著這片業已失卻的凈土,也許我看慣了那些鮮花簇擁,燈火闌珊,這也許正是葦岸想要的歸宿,一個真正作家的毅然抉擇。當我離開時,握住馬建山那雙有力,寬大的手掌時,我抱住了他,多么硬朗的身體啊,他的兄弟如果健在,也當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