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讀小學的某一天，家里突然“闖”進來一幫人，那是一幫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為首的是一個衣著大氣、頭發(fā)整齊地向后梳、腰間皮帶亮閃閃的白襯衣大叔，此人看起來有些來頭。
他們在嘴里喊著“班長、班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進了我的家。我家在鄉(xiāng)下，那是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但按當?shù)氐牧曀祝綍r大門從不關(guān)著，以開放的姿態(tài)接納可能隨時來串門的鄰里鄉(xiāng)親。所以，他們也是毫不客氣地推門就進。
“你們是？”媽媽搓著一手的面粉出來了，笑著迎客。
“我們是大明的初中同學啊，嫂子，你忘了我啦？我是××村的×××。我們要組織初中同學聚會，大明是班長，這個聚會他必須參加喲！”為首的大氣叔笑呵呵地跟我媽說道。
原來我爸這么厲害，還是班長呢。我在心里不禁對老爸多了幾分敬佩。這個看起來胖胖的很有油水的叔叔，小時候也接受過我爸的領(lǐng)導呀。
聽叔叔這么說，媽朝屋里探了探頭，喊了兩聲，“明——明——”，沒有回應，只好回頭抱歉地對幾位叔叔說道，“哎呀不好意思，他不在家呢！”
“我可不信！”其中一位叔叔狡黠地一笑，剛好他站在了爸媽臥室的門口，便指著那鼓鼓囊囊的被子說，“他肯定在睡覺！”
“真不是，不信你去看看。”媽媽說道。
這位不死心的叔叔過去拍了拍被子，被子迅速癟了下去。他只好走出來，三四個人又在院子里喊了幾聲，“大明——”“班長——”
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他們只好帶著遺憾走了，走之前不忘囑咐我媽，“嫂子，您記得跟他說一聲哦，在××酒店××時間，我們的初中同學聚會等著他來！”
“好的，你們慢走！”媽出門送走了我爸這群熱情的同學。
我心里覺得奇怪，剛才明明看到爸爸在家呀，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爸爸就不見了呢？初中同學應該是幾十年沒見了吧，錯過了好可惜啊。
我在院子里挨著每個房間找過去，爸媽的臥室在最東側(cè)，還有一個臥室在最西側(cè)，在最西側(cè)那個采光并不是很好的屋子里，我突然看到了一簇一閃一閃的亮光，是煙頭！我依稀辨認出了一個身影的輪廓，于是小聲地試探著喊一聲：“爸？”
“嗯……”果然是爸爸，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接著又陷入了沉默，仍然久久不動。
我從未見過爸爸這個樣子，一個人躲進暗黑逼仄的房間，一個人抽著煙，落寞的身影藏在黑暗中，躲避了他不愿面對的東西。
即使當時的我很小，也能突然明白過來，爸爸并不愿意見他的初中同學。他不是“不在家”，而是寧愿自己不在家。他躲開了那幾個衣著光鮮的初中同學，躲過了在嘴里熱切地喊著他“班長”的聚會組織者，躲過了他自己內(nèi)心很難面對的幾十年時光雕琢成的身份懸殊及背后巨大的心理落差。
曾幾何時，他是班級里的佼佼者，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曾幾何時，他是同學們一直尊稱的“班長”。他或許對未來也有著熱切的希望，有著恢弘壯大的憧憬，然而，事與愿違，高三那年，高考制度卻廢止。即使兩年之后，高考制度恢復，作為家中長子的他卻擔負著協(xié)助爺爺耕作幾十畝地和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的重任，根本沒有時間復習，于是，第一年高考落榜了。“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再折騰了”——爺爺?shù)倪@句話終止了他的大學夢，他徹底放棄了，第二年便娶了我媽媽，爾后，四個孩子降生，他身上的擔子更重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走出這片土地，去尋求年少時的夢想和愿望實現(xiàn)的可能性。
而他的很多同學，那些堅持參加高考的同學，有的僅僅只是考了個中專，卻都有著令人艷羨的前途——那個年代對人才極度渴求。就像為首的那位大氣叔叔，據(jù)說當年是班里的小混混，成績也差得一塌糊涂，可是人家考了幾年，后來真的考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不小的官。而爸爸，卻依然如上一輩一樣，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當一個農(nóng)民。
所以，當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同學們來找他，他選擇躲進了黑暗中，他無法面對與同學相比難堪的自己，無法面對當年退縮的抉擇。被爺爺勸退或許也是后來他和爺爺一直關(guān)系不和的原因。
在我后來的時光中，爸爸在黑屋子里靜默地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樣子，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每次一想起來，心里總是涌起難以言語的酸楚。平日里總是威嚴肅穆的父親，卻讓我瞥見了他那么脆弱的一幕。
而那之后，我突然勤奮了起來，我感覺自己一瞬間變成熟了。我開始努力學習，原來不溫不火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沖進了年級前幾名。我這么做，內(nèi)心里想著的，是為爸爸爭氣，我希望他即使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如意，卻有個優(yōu)秀懂事的女兒值得欣慰。
一切也如我所料，我的高分總能讓爸爸臉上漾滿笑意，他勞作后疲憊的臉上哪怕出現(xiàn)一絲輕松的神情，也能讓我歡欣鼓舞。都說父愛是深沉的，而子女對父母的愛，同樣也是“處心積慮”的啊！就像有一個孩子說：“媽媽愛分數(shù)，而我愛媽媽。這是我認真學習的原因。”我與這個孩子是多么像。
命運似乎總是離奇地相似，我的第一年高考也落榜了。不過，我不敢放棄，爸爸曾經(jīng)的那個寥落的影子，帶給了我難以抹滅的危機感，它提醒著我：永遠不要放棄夢想，不然在將來的某一天，再次與年少時期的人兒相見時，你會因為離當年的夢想更遠了而悔恨與羞愧萬分。
命運沒有再次跟我開玩笑，在經(jīng)歷了一年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的學習之后，我被北京某重點大學錄取了，實現(xiàn)了我想去北京的夢想。現(xiàn)在，我留在了北京，做著喜歡的媒體工作，有一個愛的人，過著自己滿意的生活。
而我一直難忘記，十幾年前那個黑暗的屋子里閃爍的煙頭，它就像一盞警示燈，時時警醒著我不要后退，要不斷向前。我也永遠忘記不了，父親黑暗中的身影給我的深深觸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