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事

辛晨從無印良品閑逛出來，手捧著倆袋棉花糖和幾件日用品。

夏日午后的陽光刺痛而灼熱，辛晨撐開陽傘佇立在十字路口，癡癡地望著紅燈，想道，誒，真是像極了人生里的某些時刻啊，雖然看上去大家都在等，可是有的掛著工牌，行色匆匆；有人提著購物袋，閑散舒適；卻唯獨沒有人像我一樣，像個生活中失意滿滿的逃兵。

臨近畢業，才匆匆決定來上海工作，穿梭于各個面試，卻始終找不到哪怕一份溫飽而體面的工作，一次次沮喪，倒也習慣了在這里飄來飄去，只是一個人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街對面匆匆到路口的一位男士，突然撞進辛晨的視線，高挑清瘦，水藍的襯衫黑色九分褲，胸前還掛著工作牌，大概是剛從哪座寫字樓跑出來。

辛晨微微覺得眼熟，轉瞬挪開了目光，是研究生時代的學長，遲未，一點兒沒變。

還沒多回憶幾秒，綠燈便跳出來了，人潮來往，辛晨跟著邁開了腳步，再也沒抬頭尋找那個身影，連重逢都算不上。

回到市郊出租房里，辛晨收拾好房間，洗個頭，窩進懶人沙發，打開手機，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一條消息。

你來上海了？今天看見的是你吧？

一點兒沒變，還是這么輕松又篤定的語氣，從前就覺得遲未這個人吧，看人真是毒辣，總能前一句一針見血地戳到我的痛楚，下一句又恰到好處的安慰到我的沮喪。所以該怎么回復呢？

--嗯，剛過來

反正早就一敗涂地了，索性不在糾結任何虛禮虛飾。

怎么不聯系我，你是打算過來工作？

--剛到，還沒收拾妥當，工作也沒著落，一團亂麻

雖然很不想這么老實承認自己的處境，可大概每次最慘兮兮的時候，都能被他知道。

周末有空嗎？一起吃飯，看看我有什么可以幫上忙的。

--不用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大抵是他對所有人都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只有自己會覺得一點點甜就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你就別見外了，我想見見你，就當為之前的事情賠不是了。

之前？

辛晨不知道該不該答應，這件事都過去這么久了，其實早就該放下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俗套到家的劇情，彼時的遲未分手伊始，辛晨便是他身邊那只端茶送水的小螞蟻，辛晨從不敢表白心跡，也打算讓這段想法死在心里，能做個朋友，偶爾出現在他身邊，早已知足。

只是沒想到，遲未的前女友，林嵐，給故事寫了一道強盜的難題，一面沖過來找辛晨說自己放不下遲未請你離開我不能沒有他請你成全我們，一面對著遲未哭訴辛晨才是插足二人的禍首，于是，辛晨的好心離場，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第三者落荒而逃。

--你知道了那件事？

對，我不知道林嵐對你說了那樣的話，如果不是上次姚立從美國回來在上海轉機特地來找我，我到現在還蒙在鼓里。對不起。

--沒事，都過去了，既然都知道了，更沒什么委屈的了，我沒事，真的。

你別這樣，我有很多話想說，只是這幾年不知道如何找你開口，辛晨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希望失去你這個朋友的，何況是我說了很不好的話讓你離開。

可是，我再也不想做你的朋友了，這么諷刺的想想自己，可是一碰見遲未，自己就完全忘記底線。那時候辛晨不是沒有想過要告訴遲未自己的心意的，只是他在我心里，太高太好了，所以覺得自己卑微到泥土里，根本是雞蛋碰石頭，何不退一步，朋友也很好。

消息又來了

辛晨，我知道你有心結的，所以我今天看見你的時候也一時沒反應過來該怎么面對你，只是越想越覺得，過去做了很多事情對你有許多誤會，不止林嵐的事情，之前你替姚立出頭的事兒，說到底也是在幫我出頭兒，我也誤會你了，總之，我很過意不去。

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姚立這家伙，把老底都兜了出來吧，多久的事情了。那時候，姚立，我，遲未，還有幾個同學一起做數學建模，最后備賽階段，老師核查出來的錯誤，認為是姚立的疏忽，但事實上，那一部分是遲未獨立完成的。我知道姚立要不是因為擔心出國受成績影響，自然也會把錯誤擔下來，畢竟遲未在其中付出最多，不應該被責罰，老師和遲未也尚不明了個中原委。恩，出于愛和維護，傻傻的我把事情承擔下來，無緣競賽的團體金牌。可是自始至終，我都不后悔啊。

手機再次想起

辛晨？你在看嗎？

我從來不知道你為我做過這些，到最后我還這樣的指責你，這些都錯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有認真想過，你幫姚立擔下事情的時候，我只當你是對他有好感的，所以心里不是滋味，再后來，你為了安慰我失戀的時候，我曾期待過你表達一些什么，哪怕一句，可是你并沒有，所以我也沒有往深里想，再后來，林嵐的事情我只是心痛，以為原來你是如此的心機，所以一時出口傷人。我是真心想讓事情翻篇的，所以你愿意和我吃個飯嗎？

--恩，在發呆。

我對著手機屏幕突然有點兒想哭的沖動，這個世界突然對我這么好了？說到底，還是自己心軟，遲未是我學生時代唯一不愿放下的人，可到最后也是我心里最不愿接觸的人，因為得不到，因為太喜歡，所以最后丟盔棄甲逃得遠遠的。兩年過去了，他的工作，他的經歷我一無所知，而我在這頭兒漫長的空白歲月里，他是否曾想起我片刻呢？

--恭敬不如從命，去哪吃，哪天吃。

都過去這么久了，喜歡又能怎么樣？隔了這么久，再濃的情緒，早也淡了吧。

你住在哪里？明天周五，下班我去接你？吃本幫菜可以嗎？

--行，吃啥隨意，說個地兒我自己去吧，我這地鐵挺方便。

那明天六點，在大悅城見吧。

--好

說畢，發會兒呆又到凌晨了，晃晃腦袋想，吃個飯而已，別多想了，明天10點，還有個面試。

從萬源大廈14樓坐電梯下來，辛晨拐進一層的全家買了瓶水靠窗坐下，斗志全無，倒不是挫敗感，而是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好的那種無助，數不清面試了幾家又投了多少家，這家算是其中比較心儀的吧，工資、福利、地點和崗位，都是剛剛好的想要，但自己還是…誒，罷了。

定著正午驕陽，辛晨一路走到地鐵站，回家，睡覺。

醒來時，天光昏暗，看一眼已經五點二十了，翻身起來洗漱收拾換衣服化妝，出門前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打起精神來，人總要和過去和解的。

5點50分

辛晨從結實的地鐵車廂里把自己拔出來，手機來了一條短信

我到了，地鐵5號口等你。

辛晨熄了屏幕，抬眼便看見了5號出口，旁邊廣告巨幕前，白色襯衫藏藍西褲，拎著灰色公文包低頭看著手機的遲未，立在那里。

辛晨走過去

--好久不見。笑。

好久不見，我們走吧，那家店在大悅城7樓，夜景很好。

辛晨靜靜跟過去，沒有再說話。

遲未點完菜，抬頭問，你喝什么？我今天沒有開車，一起喝一杯嗎？

--不了不了，胃不好。

怎么搞的，不按時吃飯？還是依舊吃不了辣？那我們喝茶就好了。

最后一句是對侍者說的，說畢遲未遞還餐單，就把眼神轉回來看著辛晨。

--沒有，不大吃辣，習慣了。

菜還未上，遲未倒上兩杯茶，慢慢地開口說話。

辛晨，對不起，今天約你出來吃飯，這句話最想說，要不是因為昨天在路上撞見你了，我大概還沒有勇氣聯系你。

--沒事，真的都過去了，再說了，我也并沒有怎么樣，活的好好的。

不是，那些事，怎么說，還是我的錯，我不曾知道你為我做過這些，所以誤會你，要不是姚立告訴我，我可能一直會誤會下去，我….

--誒，你別聽姚立那貨瞎說，況且我也沒覺得委屈，不是你誤會了什么，是我懶得和你們大家解釋，所以表面上看起來，事情就是那樣啊，我這人就愛當縮頭烏龜，姚立碰巧知道了，大概也是碰巧告訴你了。

辛晨笑笑，突然覺得不重要了，和不和解，都會過去的。

姚立，雖然這話不應該我來說，但我覺得既然今天我想把所有事情說清楚，就不瞞你什么了。姚立來找我，不光說了這些，他來找我，不光是因為你，還因為他自己。其實他和你一樣，都小心翼翼藏著自己的心事，可是又默默想做點事兒，當時競賽的漏洞，就是他連夜補的，后來他從美國回來，連著林嵐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他就是把你當時對我的好，一點一滴看在眼里，所以不忍心你就這么被誤解，覺著應該為你做些什么，但他一樣不希望我給你說起他為你做的，權當是我自己主動去找你和解的。他的心意，你應當知道。

辛晨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可卻又不得不說些什么。

--你和姚立，在我心里都是很好的學長，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當時不管是我對你心有愛慕，還是他對我心有愛慕，又或者是你以為我對他心有愛慕，都是合情合理的吧。都這么久了，我放下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放下了，至于你，不用再覺得抱歉了，我真的沒事的，真的。

辛晨盯著遲未笑笑，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承認自己的曾經原來會讓我覺得自己如此瀟灑。

你能這么想，我自然很樂意和過去和解。說完姚立，那我想說說我自己，一件件說。數學建模那時候，從老師發現漏洞，到姚立補上，我當時忙得焦頭爛額，并沒有知道自己的編程中有差池，所以對你突然退出，和姚立補漏洞，自然而然聯系起來了，所以以為是你對他心存愛慕，之后我和林嵐分開，其實并不是因為你，但是處于對她殘存的信任和分手后你對我的照顧，我確實覺得憤怒，對你的認識完全崩塌，所以會說那些話，讓你離我遠遠的，再后來，一直不敢想關于你的一切，直到姚立來找我，我才猛然意識到，原來你有這么多好，卻被我一一誤解，又隔了太久，遲遲不敢去找你。直到昨天。

--嗯，我理解你的，也接受你的道歉，別再自責了，我不覺得后悔，如果再選一次，這兩件事，我還是會這么做，競賽既幫了你還救了姚立，一箭雙雕的便宜為什么不撿啊，至于你分手之后，換做是姚立或者任何一個朋友，我都會這么做，這些和我喜不喜歡你沒有關系，只是我就想這么好好對每一個朋友罷了，只是私心沒有藏好，還被林嵐揪住了做文章，她也不過是想挽回你們倆的關系，都沒有錯，立場不同而已。

辛晨，謝謝你這么寬慰我，我還有一些話想說，說好了今天不瞞你什么的。

辛晨覺得越說越多，自己又該陷進去了，遲未沒怎么變，自己也一樣，兩人之間連聊天的語氣都滿是熟悉的模式。

--你說吧，是想問我現狀嗎？

遲未揉了揉關節，喝了口茶，繼續說。

不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姚立找我之后，我仔細想過，覺得自己對你之前的以為、憤怒中，是因為我對你抱有期待的，所以期待你告訴我你的想法，反過來說，我對你也是有私心的。這份私心，在姚立找我之后，特別是他說過他對你的心意之后，我發覺了我自己的嫉妒，嫉妒他的坦白，嫉妒他比我更明了你的往事，我明白自己心里對你不光是愧疚，還有愛慕，無法表達，更何況我還誤解你這么久，更不知道你是否原因原諒我。畢業之后我一直單身，也一直拒絕別人，我也不是在等你，只是覺得哪怕要走開，也應該先給你說聲對不起，自己才能放下。辛晨謝謝你，你一直說我多么好，實際上，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最維護我的人，那些傻事如果早些知道，大概我早就明白你的心意了，也不至于一直蒙在鼓里直到現在，才給你說，所以，你還愿意來到我身邊嗎？

辛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時，自己的微信消息卻打破了沉默，早上的面試，通過了。

辛晨盯著手機屏幕笑了出來，然后抬頭朝遲未粲然一笑。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心里仿佛是搖晃之后的冰可樂，冒出無數焦糖色的小氣泡。

--你好，遲未，很高興重新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