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我又突然想起摩絲來。
摩絲是我初三的同桌,說是同桌,其實我們中間隔著一張老師的講臺。沒錯,我們的座位是所謂的“特殊座位”,分列講臺的兩邊,如同被海峽隔開的大陸和臺灣,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依然受制于同一套班級制度。
摩絲之所以叫摩絲,是因為他的頭發每天都是油光锃亮的,他把我們用來打游戲的錢都拿來買各式各樣的摩絲來打理自己的頭發。他的發型好像時髦女人的衣服,基本上每天你都會領略到它的變幻莫測,我時常詫異于一個人的發型居然可以做到這樣隨心所欲,鬼斧神工。
他的習慣性動作是用右手很小心地輕輕撫弄自己的發型,我有同學給他做過不完全統計,摩絲平均每節課撫弄頭發的次數不下十次。
講課的老師有時候也似乎對摩絲這種頻繁擾亂其他同學注意力的行為感到不爽,就好像在自己喜歡的女生面前被別的男生搶了風頭的吃醋小男生,于是那些老師醋勁大發,摩絲免不了被惡意報復,輕則挨兩記白眼,重則直接被罰站教室外面。
有一天,一個留著馬尾辮的女生估計實在受不了摩絲太過風騷的動作,課間走到摩絲課桌旁,冷冰冰地對摩絲說,同學,請你以后不要在上課的時候摸你的頭發。
摩絲那時候正在對著一個背面貼著比基尼女郎的小圓鏡子顧影自憐,冷不丁地被人嗆了一句,他有些詫異地慢慢抬頭扭臉,然后在那女生臉上、胸前和屁股上瞄了一圈兒,那女生被摩絲這肆無忌憚地一瞅,似乎被窺盡了所有隱秘,有些臉紅地后退了一步,怒氣沖沖地說,你看什么?!流氓!
或許她這句話激發了摩絲的流氓天性,流氓睨了她一眼說,我摸我頭發又沒摸你,你管得著嗎。?
馬尾辮沒想到摩絲居然和他的發型一樣風騷逼人,氣得一跺小腳轉身跑開了。
或許是因為摩絲超凡脫俗的前衛先鋒氣質實在是太過于后現代和犀利,再加上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做派,許多女生都為摩絲的特立獨行所折服,情書也像它們的作者一樣打了雞血般一封一封地往摩絲的課桌里飛。
摩絲做過的最讓我不恥和氣憤的事情,是當著我的面撕了四封女生打了雞血后送來的情書。或許雞血打得太多,引起了狗血的不滿,于是就發生了摩絲瀟灑地手撕情書的狗血情節。
那時候我在心里說,看你他媽的那操行,老子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情書長什么樣呢,你他媽的能不能先別撕讓我看看再說。
心里這么說,嘴上卻說,我靠,你別啊,讓哥們兒先瞻仰一下,欣賞一下懷春少女的犀利文筆。
摩絲很不屑地望了我一眼,故作高深地說,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最不可靠。他說到這里停住,然后高深莫測地望著我,我知道這是想讓我傻乎乎地追問他,于是我很配合地問道,哪兩樣東西?摩絲很滿意我的反應,淡淡地說,第一是女人的情書。說到這里他又停住,我在心里罵道,你他媽的能不能一下把話說完。我一向是個很配合別人而且懂得怎么做會讓對方對我充滿好感的人,我繼續傻乎乎地追問,那第二樣是什么?摩絲看我很上道,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第二樣嘛,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我去你媽的!我發誓我從那時候開始鄙視摩絲的人品和操行。狗娘養的,當著一個純情小男生的面淡定從容地撕掉四封情書的家伙,你還指望他能有多么高尚的品德?
我承認當時的心情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有些義憤填膺,更多的或許還是一種“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的深深感慨和不平。
摩絲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撕碎了我還未建立起來的三觀,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碎紙屑,只留給我一個不羈的身影。
馬尾辮從被摩絲一句話干的丟盔卸甲之后就開始深深怨恨上了他。每次下課經過摩絲的身旁時總會拿眼睛死死瞪他幾下,似乎想用眼神把摩絲釘死在桌位上,就好像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摩絲似乎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那面小圓鏡子后面貼著的比基尼女郎的凹凸有致的身材。
摩絲除了發型的百變和浪蕩的作風之外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他有著文藝青年天生該有的氣質和覺悟,自覺排斥一切庸俗的東西,他每天都在接受著文學的熏陶和滋養,用他的話說,這是陶冶和錘煉偉大而生鮮的初心,他需要用這樣的一顆心來觸摸這個日漸庸俗和墮落的世界,以便日后寫出滿是金線的偉大小說。
我不懂什么叫生鮮的初心,也不懂有金線的小說長什么樣子,只是覺得這一切聽起來似乎很牛逼哄哄的樣子。
那時候我像朝圣的信徒一樣從摩絲那里汲取著智慧之光,我一本一本地跟著他啃那些半懂不懂的圣賢之書。據摩絲說,這些都可以啟迪我的思想,點燃我的智慧,引導我的精神走向脫離世俗的鮮有人到達的高深境界。
我打小的理想和追求都不高,聽不大懂圣人之言,只是覺得夾雜在那些書里的某些撩人的片段很讓處于青春期的我躁動不安,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面目潮紅,竇性心律過速。
每當這個時候,摩絲就會很輕蔑地對我說,看來你的定力還不夠,還需要更多的圣賢之書的陶冶。
我有些沮喪和泄氣,心里想,我他媽的就是沒用,其他比不上這個該死的耶穌不說,連他媽領悟圣賢智慧思想的定力都不如這廝,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一段時間我發誓要趕緊悟道,不能被他日益高深的思想甩的太遠。于是我拼了命地拾人牙慧,慢慢咀嚼,以圖有一天在和摩絲思想的碰撞中干翻這狗娘養的,揚眉吐氣。
但是我的定力越來越差,我一開始發誓再看到那些讓我竇性心律過速的圣人之言絕對要把持住,但是后來摩絲沒有給我驗證自己定力的機會,我之后從他那里拿來的書里再也沒有出現過那些讓我耳根子都潮熱的圣人之言,我再仔細一看,這個狗娘養的,你他媽怎么把所有帶有圣人之言的地方都撕掉了?!這他媽不是阻止我開啟智慧之光,找回生鮮的初心嗎?!
不能否認,我現在對于文字的偏愛離不開摩絲的諄諄指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他領著進入文學殿堂,跟著他看些亂七八糟的書,摩絲天生的文青氣質決定了我們閱讀的書籍只能是夾雜著壓抑憋屈和這之下男女靈肉交融的傷痕文學,還有流氓痞子氣十足的王朔之流,以及滿是泥土氣息的鄉土文學,夾雜裝逼似地讀些古典名著,四書五經什么的。
我讀完一兩本這樣的書會感到胃部不適,頭昏眼花,需要中間來本武俠小說調劑一下,摩絲就會說,高深的思想從來不會出現在武俠小說里。
我心里說,去你媽的,高深的思想才會把你這該死的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
有一天我和摩絲因為上課看閑書被老師叫到教室外罰站,我對摩絲說,圣人之言果然不假。我說完也學他故意停住不說,可是這該死的上帝一點兒也不給我面子,沒有像我接他話那樣傻乎乎地問我什么意思,我只好尷尬地咳嗽一聲,給自己壘了道臺階說,圣人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真是一點不假,要不是你把那些書里的圣人之言都撕掉,我們這次真要倒大霉了。
這該死的上帝還是一言不發,歪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琢磨著我剛才壘的那道臺階還不夠長,只好繼續壘下去,而且壘的很是生氣,說,你他媽的在想什么呢?摩絲轉過頭結束了我的工程,他說,還是賈平凹這狗娘養的懂得體貼我們這些學生,那本《廢都》里在那些原本該是圣人之言的地方全他媽的寫著“此處省略多少多少字”。
下課鈴響了,我心里想,終于可以解脫了,這下又得跟我媽要錢賠給租書店的老板了。
正當我和摩絲準備整理一下自己的發型進教室的時候,兩個纖細的身影從教室里跑出來。我抬頭一看,那不是馬尾辮和她的同桌嗎,這兩個小妮子怎么跑這么快?
馬尾辮瞟了下我們,我看見她面色酡紅,好像喝醉了酒后急著和李靖私奔的紅拂女。她的同桌用她那像竹竿一樣的身子努力擋著夜奔的紅拂女,似乎努力掩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遙為晚花吟白菊,近炊香稻識紅蓮。
摩絲在我旁邊慢條斯理地吟道。我沒有聽清,問他,你說什么?摩絲壞笑著指了指紅拂女的屁股。我仔細一看,一朵嬌艷的紅蓮綻放在紅拂女的屁股上,在她白色褲子的渲染下顯得異常妖艷。
我們兩個望著急切想要私奔到廁所的兩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那個竹竿一樣的女生扭頭惡狠狠地瞪了我們幾眼,擋在紅拂女的身后推著她朝廁所的方向跑去。
好幾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回家,有一天在街上偶遇摩絲,他的頭發變成了普通的毛寸,他大老遠看見我就喊我,我們攀著肩膀敘了半天舊,他執意邀請我去他家吃飯,我拗不過他只好同意。
他家里沒有人,他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招呼我坐下就一個人跑去廚房做飯。我一個人坐著無聊就跑去廚房看他做飯,我說,看不出來你他媽的還會做飯啊。他習慣性地撩了一下并不長的毛寸,笑著說,過日子嘛,現在哪個不是男的做飯?我跟他開玩笑說,高深的思想從來不會在廚房里。他哈哈一笑說,去你媽的,老子早就不追求生鮮的初心和高深的思想了,過日子還是實在一些好。
聽他這么說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沒話找話說,嫂子還沒下班?他掏出手機看了看,說,快了,估計馬上就到家了。
正說著,我聽見門把手被轉動的開門聲,摩絲神秘地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嫂子回來了。
我和摩絲一起走出廚房,我抬頭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這他媽的不是當年的紅拂女嗎?!
紅拂女看見我也是稍微一愣,然后又看了看摩絲,笑著說,你們這兩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