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光的小蟲
我讓二舅別送我,因為我懼怕機場里的離別,所以一直都是單槍匹馬的行走江湖這么幾年,而那天二舅執意要去浦東機場轉轉,其實我知道就是想送送我,有人送機的感覺多少讓我覺得有些驚慌失措的不適。
在機場Check In后,和二舅逛了逛,然后在海關門口揮手說了明年再見;后來,我像是出逃了一樣,總算是在延誤兩小時后搭上了那趟飛機,逃出夕陽的炎炎云海,便像是看到了烈日朝暉,舷窗外綿柔的云朵鋪展開來,夕陽被掩蓋在云海之下,我只想靜靜的躺下來,靜靜的整理一下凌亂的思緒,這趟回國回的倉促,走的著急,在這回國的近一個月內,發生的事情太多,一天也沒能消停,飛機起飛后,坐下來的那一剎那我覺得無比的輕松,如釋負重,我塞上耳塞,帶上眼罩,披著乘務員早已準備好的毛毯和枕頭順勢就閉著眼睛躺了下來,思緒便像舷窗外的炎炎夕陽一樣席卷而來。
(1)
前幾天我又回想起了那些兒時的畫面,像長廊里的一副卷軸,一點一滴鋪卷開來,小時候,頻頻去外婆家,每當飯做好了,外婆會讓我透過一扇開著的小窗戶送上飯菜給她,那扇窗戶分為左右兩扇,一扇又分為上下兩塊,上面的一塊高又寬,下面一塊矮又長,其中左邊的一扇,上面有玻璃,下面的一小塊沒有玻璃,這樣飯菜就可以通過沒有玻璃的窗口遞給她,某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她很像是電影里被鎖在監獄里的囚犯,沒有人身自由權,因為外婆不敢放她出來,我曾經看到過她私自跑到院落,大發雷霆,對著四處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像是歇斯底里的吶喊和謾罵,讓我一時有些許的懼怕和凌亂,像老鼠躲在外婆的屋子里不敢吱聲,然后在外婆的呵斥下她乖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雨過便天晴,她怕外婆,因為外婆有時候會打她,我曾經看到過外婆手里揮舞著胳膊一樣粗的棍子,趕著她回到了那間小屋里,然后門把手上又被外婆綁上了那條無情的紅黑色繩子,就像是被鎖住的一股咒怨一樣,她很少被釋放出來。
起初,她不怕棍子,因為不知道那代表著疼痛,后來被外婆打過之后,便知道了棍子代表著疼,所以每當外婆拿起棍子她就下意識的變得乖了起來,就像一個無辜的孩子一樣,乖乖的走進自己的房間,我很少看到棍子著的她的身上,大多數情況都是揮舞著、恐嚇著,像是規則的戒尺一樣,后來我才明白那時候的外婆應該很痛苦吧,我知道棍子貼在孩子的身上,也會疼在母親的心頭,所以逼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打她,每次打她的時候,因為外婆腰不好,外婆一般都是拄著棍子咬著牙,嘴里痛罵著,“老天爺怎么勢了個你”,現在想想,其實是有種對自己的懺悔和命運的不公而悲痛欲絕的感覺。
小時候我經常會步行去外婆家,因為那時候沒有公車,外婆家離我們家不遠,但是小路繞山而開,左擰右拐,狹窄崎嶇,要走一個半小時才能到外婆家,外婆家有一塊兩畝左右的蘋果園,蘋果園里面是外公種的各種蘋果、蔬菜、水果,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每次去都是外婆帶著我和哥哥,我們在蘋果園吃飽了水果,玩累了,外婆也就差不多干完了農活,然后她帶著我們一起回家做飯,外婆每次做好飯,首先要給她用碩大的碗或者盆裝好飯,哪怕別人不夠吃了,但是她的一份一定不能少,而且外婆經常叫我和哥哥送飯給她,記憶中,每當透過那山窗戶給她送上飯菜、水果的時候,她都能喊出我和哥哥的名字,有時候還喊著我媽媽的奶名,那時候她認識我,我不認識她,她會露出笑容,嘴里還咕噥著飯菜的名字,像是對我們的感謝一樣,而我們嫌棄她臟,嫌棄她身上的異味,所以送完飯捏著鼻子馬上就躲開了,當我年齡還小的時候,我只是明白有這么一條生命存在著,但不知道她的特殊性,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誰,她應該得到怎么樣的尊重和稱呼,但我清楚的知道她是外婆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員。
后來,慢慢的長大了,去外婆家的次數也沒有降下來,每逢寒暑假或者節日,媽媽都要帶著我和哥哥去看望一下外婆和外公,媽媽去外婆家一刻也閑不下來,給外公外婆洗床單換被褥、改善伙食、打掃院落、給她換洗衣服......衣服是舊衣服,但基本是八成新,別人送給媽媽的衣服,家里退下來的衣服,媽媽都會攢下來,洗干凈之后背到外婆家給她換上,有一次我看見媽媽給她換衣服、洗頭,完了還要剪頭發,她不聽媽媽的話,怎么呵斥也無濟于事,媽媽拿她沒辦法,所以外婆就拿著棍子坐在一旁,像是威懾力一樣讓她安靜的坐著,于是媽媽拿著剪刀開始快速剪發,每次剪頭都是剪的很短,像男生一樣的發型,她頭發很長,黑里夾雜著很多銀發,我終于忍不住跑過去問媽媽,她多少歲了?為什么她的頭發也有很多白發?媽媽大概意思是說問那干嘛,一旁去玩,別來煩她,小孩子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于是我就走開了,后來,我也就很少問關于她的事情了,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媽媽也偶爾會主動講給我聽。說完后,順便嘴里總是咕噥著,那娃命苦,你外婆更命苦,一輩子生了那么多兒女,不算夭折了的,外婆總共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能把她們養活到十八歲,就已經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了。
我曾經有想過上天安排一條這樣的生命給外婆是什么用意,我也曾經想過,有一天外婆走了,她怎么辦?外公怎么辦?這些問題不止我一個人想過,老舅、小舅,外公外婆和媽媽都應該一直想著,但都不曾說出來,就像是大家都埋葬在心底的秘密一樣,彼此都心照不宣。
你知道嗎,直至今天,我坐在這寬敞的地毯上修改這些沉重的文字,對著電腦屏幕平靜的敲打著,我才明白,曾經我們都絞盡腦汁思考過的那些難題轉眼間被歲月在剎那間粉碎,像是風中的紙屑,隨風飄散在人間,讓你來不及迎風而解。
(2)
那天給外婆起喪(抬起棺木的時間)的時候,我一個人攙扶著媽媽,媽媽比較胖,所以我沒辦法完全攙扶起她,就在院子里起喪的一剎那,媽媽又哭暈厥了過去,在這之前也發生過一兩次,像是休克了一分鐘一樣,在村里人和親戚的幫忙下蘇醒了過來,那一刻,我只聽見有無數個聲音環繞在我耳旁讓我使勁摁住媽媽的人中,我怕按疼她,但我又很怕她醒不過來,所以我使盡了渾身力氣去摁,嘴里不由自主的喊著媽,但她還是好半天不蘇醒過來,那一刻我很害怕,又不知所措,我的眼睛也模糊了,大腦一片空白,大概一分鐘后媽媽長出了一口氣,恢復了呼吸,我才松了一口氣,親戚都讓我別帶她去墓地了,但她死活硬要去,我就繼續扶著她起來,幾乎扛著半個身子舉步維艱地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前行著,媽媽的人中被我摁出了一道很深的指甲印,我強打著模糊的雙眼告訴自己,我是男子漢,一定要堅強,至少在她面前。
媽媽的左肩上搭著粗壯的麻繩,麻繩的前端是舅舅們搭在左肩,麻繩的后端牽著外婆的棺木,村里人抬著棺木,兒女們走在前面,仿佛兒女們都在牽引著外婆走向生命的歸巢,出發前,村里人給我塞了一大把銀錢,讓我抱在懷里,讓媽媽邊走邊撒,但是媽媽身體虛弱、舉步維艱,所以我就一邊攙扶著媽媽,一邊走一邊撒著白刷刷的銀錢,走一步撒一些,直到墓地的前方才撒完了懷抱里的銀錢,到了墓地后,媽媽就跪在了冰涼的土地里再也沒有起來,冬日里的土地很冰涼,滲的我膝關節疼,我怕媽媽涼了關節,就找了幾張冥幣墊在了她膝蓋下面,我看了看人中上依舊清晰可見的指甲印,我心里在默默的告訴自己,往后余生,我一定加倍珍惜你。
那天在安葬好外婆之后,我攙扶著媽媽虛弱的身體,往回走在狹窄的山道上,在那個隱藏起來的山溝前,媽媽突然給我指著山口的小路,用幾乎沙啞的聲音慢吞吞的告訴我。
“娃娃,你看,沿著這條小路上去,你那個前幾天剛走的二姨就埋葬在上面的那塊地里,你那苦命的外婆不知道自己的娃娃去哪里了”,說著媽媽又開始眼淚婆娑。
聽小舅給我說,在外婆要離開前的那一周,外婆一直意識不太清醒,而她的悄然離開,大家也都守口如瓶,沒人告訴過外婆,外婆也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外婆到底有沒有牽掛依舊散落在人間。
“二姨”,那條特殊的生命是媽媽的妹妹,媽媽是長女,她排行老二,在這個人間陪伴了外婆四十來年,最終她就在外婆要走的前幾天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離開了,我用了特殊這個詞,是因為從二叔的嘴里得知的,她的離去來的突兀,毫無準備,聽媽媽后來給我說,老舅在集市倉促的買了做好的棺木,二叔帶著陰陽先生簡單的收拾后就安葬了,老舅和小舅沒讓媽媽親眼所見,但我相信她結束了人間的痛苦,完成了世間的使命。
(3)
自從外婆去世后,媽媽身體虛弱,外加感冒肺炎、發燒,在家里修養已經半月有余,我陪伴她的這些日子,媽媽變得開始神神道道,總在我耳邊念叨著,“哎......你外婆那個家庭,我們都不知道做錯了什么,但總覺得罪孽深重,十來天的日子里兩個人就走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所以總是找一個別的話題引開她,不讓她再掉進回憶的深淵,不讓她掛念往事,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我一直這樣告訴我身邊的人,因為我覺得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我們需要面對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往往這些事情都需要很大的勇氣,所以我也一直這樣鼓勵著自己,人要向前看,要朝前走,不畏懼,直面過死亡,還有什么更可怕的呢。
在家的那些時日,我和爸爸白天帶涵寶,盡力讓媽媽多休息,每天晚上,媽媽做完了手上的活,洗完了涵寶一天換下來的衣服,就跑過來我的房間,不知道和我聊啥,但也舍不得走,坐在凳子上,一邊啃幾口桌子上的饃饃,一邊叮叮咣咣的收拾一下杯盤,一邊嘴里長嘆著氣,自己又默默地嘴里開始給我念叨。
“哎,娃娃,這個世界上就一個媽媽,最愛你疼你的人就是媽媽,最愛我的人已經沒了。”
說著說著我感覺她就又要紅潤了雙眼,再也說不出來了,我故意不去吱聲,我繼續看著我的電腦假裝沒聽見,因為我怕我的一句話成為大壩決堤前的那條導火索。
“哎!娃娃,趕緊睡覺吧,你一天不吃力么?不用睡覺么?”
你趕緊去睡吧,我一會就睡了。
“睡前火爐子里再加點媒,這樣能堅持到天亮,屋子里睡覺就暖和著呢,窗戶一定要開一條縫,門不要閉的那么嚴實,這樣萬一有煤煙也能跑出去,桌子上有梨,睡前吃點,你咳嗽就好的快......媽媽絮絮叨叨交代完了一切,就像是如釋負重了一樣,嘆了口氣,去睡覺了。”
每晚聽完這些話,我就覺得我的媽媽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一天也熬不下來了,白天抽空還要抱抱孩子,抽空又要做飯、洗衣服,打掃三間屋子,每到晚上七八點就已經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腳也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了。
(4)
壽終正寢是讓人可以接受的一件事情,所以外婆的去世我能夠按照生命生老病死的輪回去接受,但有些生命她不是,前幾天我躺在沙發上聽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講到,生命是隨機的、偶然的,就像我那去世的二姨一樣,雖然她離開我們已經很久了,這個世界以后沒人會再提起她,但偶爾我還會以一種對生命的思索而不假思索地回想起她,在我看來,她是無辜的,她是被上帝隨機選中的,自從出生她沒招惹過誰,也沒得罪過誰,但她的一生卻被限制在那個不大的院落里,就像是老天賦予的枷鎖一樣,任何掙扎都無濟于事,她走了的那幾天,縈繞在我心頭的一直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了什么?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沒有爭名奪利,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那么你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有時候我想來想去就突然覺得她的生命軌跡變得一成不變、毫無意義,但想起外婆在后來的幾天也悄然離開,我就覺得我那個命運多舛的二姨又那么懂事,她是為了不給外公填麻煩還是為了讓外婆了無牽掛呢。
你知道嗎,正常的生命會像我們一樣來到這個世界,追名逐利,為了世俗的財富所謂的房子、車子等的幸福而不幸的努力著,但她從來不追求這個世界的功名利祿,只是單純的傻乎乎的活在自己的一小塊田地里,一日三餐,衣食無憂,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毫不在乎,她有疼愛自己、但不善于言表的父母,人只要出生便會有父母愛著你,就像是生活的附屬產品一樣,別無選擇;后來,無論你知道了什么叫愛,或者直到你離開也不知道什么是愛,那都已經不重要了,可喜的是她來過這個世界,她有愛她的人,可悲的是她從來不被這個世界所接收、認可,甚至她從來沒有走出那兩扇鐵門,沒有走出那個村落,因為包括家人也曾怕被異樣的眼光灼傷,因此我們便心照不宣,便只字不提。
她的離開,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樣,她在用行動告訴我們,她生來只為了陪伴自己的母親,母親有一天老了,要走了,所以她也得走了,為了讓她了無牽掛,為了讓她壽終正寢;后來,我才明白了,平日里看起來傻乎乎的她,我怎么就覺得一點也不傻呢,甚至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清醒的人,她能預測未知。
(5)
我的身體像是被輕輕的撫摸了一下,思緒將我扯回了機艙,摘下眼罩后原來是乘務員,端莊的儀表問我,“I'm so sorry, Sir, it’s time for supper! we have chicken and beef……which would you like?”?
“Beef pls!”我沒仔細聽本能的就做出了選擇,只聽見雞和牛肉,所以就無心選擇的隨便說了牛肉,端上來后原來是牛肉飯。
吃完后我又開始閉目靜心,等我醒來的時候,距離達拉斯機場已經只剩兩小時了,我睡得太死,連續睡了七八個小時,以至于中間的一餐乘務員再也沒有叫醒我。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長航,所以讓我銘記在心,像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冗長,念念不忘,就像那些已經失去的親人一樣,讓我銘記,吃完飛機上的最后一餐,準備降落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新的一年,開始新的生活,逝者安息,生者如斯,不念過去,不畏將來,祝愿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在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