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大姐對我說，你上過學，有文化，有時間了你一定要寫寫我的愛情故事。她說到愛情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是不好意思的停頓。大姐和我對面坐在各自的床上。我看見她菜籽油一樣黃中發著黑亮的皮膚。四方臉，大如盤。劉海齊眉。不是厚厚的萌嘟嘟齊劉海，是老照片的齊劉海，薄薄一層，依著額頭平沓下來。個子高，看起來黑而壯。我說，好啊，然后九年已過。

那時我們算是舍友，在一所大學的在職研究生宿舍，這樣的地方人住的雜亂。我們一間三人，住著我，大姐，另外一個參加自考的女生。大姐負責一些社會學生短期培訓的報名，人很少。偶爾一個報名的。做的最多的工作是打掃。一座四層的樓，宿舍和教室各占了一半。宿舍各自清理。教室大姐負責打掃。

那年大姐已經四十多歲。單身，喪偶。獨自撫養一對兒女。孩子在老家公婆管帶，她負學費雜費。一年半載回不去一兩次。老公生病意外去世，她說公婆看自己哪里都開始不順眼，就托了親戚出來打工。掙錢很少，孩子的正常開銷經常吃緊。她在宿舍里買了個小電飯鍋做飯，案板是撿回來一方比較整齊的木板，刀是不知道哪里來的一把水果刀。切菜的時候慢慢的一下下切，使不上勁。出了學校北門有個晚市，賣蔬菜水果，大姐經常掐好的快要收攤的時間點去，一兩塊錢就能買一包半好不好的菜。有時候碰見別人隨手扔的稍微好些的蔬菜就撿了回來，省得一次菜錢。偶爾在學校食堂買個紅燒魚或者獅子頭，不常吃的菜算是改善生活。

大姐說我現在過得這樣，每次撿菜我都覺得不好意思，總要看看旁邊有人看著沒有。我說沒事，咱不偷不搶，沒啥丟人的。對于安慰別人我一直不擅長，所以翻來覆去就這一句意思。晚上大姐老是睡不好，一點響動就醒了。三個人有時候也談論愛情。大姐說我最羨慕你們年輕。“我從小就喜歡我表弟，非常非常喜歡，我表弟也知道，也喜歡我，可是我們兩從小就知道我們不能在一起，近親連結婚證都不能領”。我們就問道“那和你老公是怎么結婚的?”。“后來到了年紀，別人介紹了好幾個，我都不同意，我心里還是喜歡我表弟，后來拖了年紀大了，有人來介紹對象，那人就跟我表弟一個村子的，去他家直接從我表弟家門口經過，我就同意了。”我在黑暗里仿佛看見了一條灰木和石子鋪好的路，通在一個黑漆木門的人家門口。“剛開始結婚我一點我不喜歡我老公，你們想嘛，就是家里介紹的，又沒啥感情，可是慢慢的感情就好了，我老公對我特別好，人又勤快，啥事都一起干，家里地里，慢慢的我就跟他也好了，我們先生了一個女兒，后來又有了一個兒子，大家都說我有福氣，兒女雙全，老公又好。可是我老公就是沒好命，得了病扛了兩三年，就沒了。我娃他爺爺奶奶就罵我，說我把我老公克死了。不得已，我就出來了。其實我也不怪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們沒有細問大姐的老公得了什么病，也許后來問了，時間久了，給忘記了。大姐說起他老公時已經沒那么多傷感，也許已經去了好幾年了，眼淚早就哭完了。她只是怨恨，“我真恨他，為什么就拋下我和孩子就走了”。

日子尋常。各自忙碌，吃飯睡覺的時候碰面，無非聊一聊今天吃了什么，晚上一起看會電視，邊看邊一起評論。有天大姐對我說，別人給我介紹了對象，讓我去看看。我說好著啊，你還很年輕，也不能這樣一輩子。大姐說我打電話問我表弟，我表弟也是這樣說。后來她就出去了幾次，我問他們處的咋樣，大姐說他比我還大十來歲，這個年齡還能怎么樣，他們家那邊拆遷，能分錢，要是能把我兩個孩子的戶口遷過來，供我孩子上學，我就愿意跟他結婚。斷斷續續聽他們兩個人交往，那個男人時不時過來看看大姐。到了農忙時節，男人邀請大姐去他家里。大姐去了一天就回來了。“我感覺他的兒女不同意，大概他們家快要分錢了，我去了還要養我的孩子，大概害怕把他們的那份錢花了，可是他比我大十多歲，去了就是伺候老頭子，不為我的孩子，我為啥要嫁他”。大姐說的平常，后來果然就淡了，半路要做夫妻 ，各自都有顧忌，總怕是自己吃了虧。

“今天表弟給我打電話了。”。我晚上我一回來，大姐就迫不及待的對我說，她有小小的喜悅，無人分享。我就問了他好不好，他也問了我好不好。后來我們都不說話，我就聽見電話里他輕輕的呼吸聲，電話費這么貴，我們就這么好幾分鐘都沒說話”。“后來我說，還是掛了吧，你在路上開車，不能分心，不安全。”。

大姐對著我說。于是我們就掛了。

大姐臉上有小小的喜悅，眉眼中飛出花來，可是很快就成了瞬間熄滅的小煙火，“我們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就這樣了”。

后來我搬離學校，奔波，戀愛，結婚，生子。沒有什么事，也沒有特意再去聯系大姐。后來有一次去學校剛好又碰見了大姐，我遠遠的喊大姐，她竟然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問候她的兒女，她說孩子都很好，考上了大學。我說現在學校的助學金很多，你再熬熬，很快就熬出頭了。大姐也很開心，她說是啊，孩子還是比較爭氣，都很乖。現在孩子都出來上學了，暑假就跟我住在宿舍里，有個人說說話，就沒那么寂寞了。大姐看著老了很多，可能染過頭發，可是眼見著一層白發貼著頭發硬生生又長了出來。我沒有問大姐關于她和表弟的事情，因為對于我們大多數的人來說，一輩子的愛戀，到后來，只能說一句，這輩子，就這樣了。孩子有明亮的眼睛和紅瑩瑩的嘴唇，蹭蹭的長了起來，很快就是他們的愛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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