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周末的上午，響河捧著一本小說看，就坐在那個背光的位置。雨水從身后落下來，隔著一面玻璃墻，雨聲小得只夠在心里泛起漣漪。
和小說里的女主角相比，響河的身邊也有一個自己喜歡了很多年卻只把她當朋友的男人，卻沒有一個樣貌家世能力都比她高出幾倍，一邊嘴上數落她住的破月租房，一邊卻仍然愿意甩手送自己一件幾千元錢裙子的好閨蜜。她何德何能可以有這等運氣碰到小說里的這種閨蜜呢？說到底，她雖然窮，卻依然沒能在性格上武裝起來做個實實在在的“窮屌絲”，就像她雖然嘴上不喊窮，可心里依然無法讓自己坦坦蕩蕩地“窮開心”。
既然出身不好，就應該更努力才是，這是響河從小聽到大的道理。好像讀書就是為了出人頭地，一次成績考砸之后的人生也會隨之毀滅。可是真的是努力了就可以出人頭地的嗎？寒門難再出貴子，發達的社交網絡和優越的教育環境使有錢人的后代更容易成功，也更懂得如何成功。在不平等的基礎上談努力，只會讓響河這種人的努力變得更加不幸。能量守恒，時間有限，付出比別人多出幾倍的努力所得到的一個社會平均值，只能證明自己在極度消耗自己的生命。不講究效率的人生，又何談公平呢？
響河不禁悲觀地想，二十多年的成長經歷帶給她的不是所謂的勤勞勇敢的傳統美德，而是那顆只想掩人耳目的畏懼之心：不敢活得太自由，不敢活得太放肆，不敢輕易生病，不敢遠離父母去追尋真正的渴望。
唯一讓響河自我欣慰的是，她的身邊還有一群與她一起奮斗的朋友。上了大學，一起生活一起上課，一起玩耍一起旅行，一起考研一起步入職場。有相似的理想和價值觀，會吵架但不會往心里去，會抱怨但不會自甘墮落。相貌好的也有但不會好到望塵莫及，身材好的也有但不至于難以望其項背。家里條件好一點差一點也不影響友誼與自尊，都是差不多，不是差很多。建州大學與靜江大學是省里數一數二的大學，前者數一后者數二，不是職校與哈佛的距離。她們也有她們的驕傲，在地域市井的言談里，而不是在叱咤風云的國際舞臺上。
在山陰，家境富裕、面容姣好的麗秋和波波自小便成了響河的閨蜜，在響河還沒意識到家世的重要性，在社會還沒那么把顏值擺到臺面上強調時，她們三個就忽遠忽近地被捆在一起了。
錢穆先生在評說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時有言，中國社會有流品，無階級。她該為自己與朋友們同屬于一層流品而感到慶幸，即便她已意識到這種慶幸是多么卑微而庸俗。
不過響河沒那么多時間傷春悲秋、自怨自艾，她也不是這樣的人。對她來說，喜歡做的事情再怎么努力去做都是值得的，喜歡就是最大的夢想。
樓梯上有重疊的腳步聲“嗒嗒嗒”地傳來，響河遠遠地瞥見設計部的小徐拎著電腦包走了，后面還跟著其他幾位同事。今早來時，響河本想直接去203工作，沒想到懷真設計部的人已經在里面了。雖然顧銘說過大家可以一起工作，但是響河一個人還是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一上午她都在閱讀室里看書。她想等他們離開了再進去。
“響河姐，他們已經好了。阿姨現在在打掃，好了我叫你。”來了幾次，又經過洗襯衫的事，現在童欣和響河感情好得就像姐妹。童欣是個細心體貼、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這讓幾乎每周都來碧城書吧蹭吃蹭喝蹭工作室的響河免去不少尷尬。
“好的。麻煩你咯，小童欣。”響河和童欣一起走出閱讀室。她來到留言板前，這周的留言主題是“我存在的意義”，留言的人不多，估計是剛放上去的緣故。響河提筆想寫，舉著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小會，又放下來。她記得上禮拜她從何峪風家出來后心情十分頹喪，漫無目的地晃了一上午，最終又來到碧城書吧。和今天一樣，那日她也關注了留言板，卻發現“那些暗戀的甜蜜與苦澀”這個主題已經被更換了，這才驚覺盤旋在自己腦海里許久的那份記憶早該在上個周六晚打烊前就結束了。
她的心被戳出一個洞，不管怎么深呼吸，總是漏氣。到底要怎么“勾引”啊，又不是嘴上說說那么簡單。面對感情，響河向來是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中的矮子。
“算了不想了，還是好好工作吧，工作才能給你安全感和成就感。”響河給自己打氣，轉身回去。
服務員進來送下午茶時，響河正埋在一堆書里犯困。
“今天又是什么新玩意兒？”響河掩面打著哈欠問。
“酸奶拌草莓，還有一小碟夏威夷果。”服務員知道響河把自己當成了童欣，依舊淡然地邊放碟子，邊回答。倒是響河拘束起來，連忙站起身收拾桌子，好騰出地方。把書都摞起來時，最上面的一本《建筑與設計》不小心滑了下來，從里面滑出一張折皺后又被壓平的剪紙，說是剪紙，其實是用撕的方式做出的某種鏤空圖形。服務員還未看清，就被響河塞了回去。服務員想要幫忙，但只是含蓄地擺出一副空架子，因為響河看起來不想要她幫忙。
“太亂了。”響河尷尬地解釋，她忘記了這不是她家，上面的一摞書也不是自己的。
服務員正要出門時，響河在她身后叫住她，問了她一連串讓她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比如，她問，這里的書和雜志是不是不能外借？這不是書吧明確規定不行的事，都寫在門口了呀。
她問，如果是VIP會員的話，是不是有些書就可以外借了？可是這里的書對任何人都是不可外借的，只能在店里閱讀。
她還問，顧銘是書吧老板的朋友，他不可以嗎？還是說，顧銘也是書吧的老板之一？可是據自己聽說這家書吧只有一個老板，而且她并不認識顧銘這個人。
最后，她問，你們老板長什么樣子？高嗎？瘦嗎？笑起來是不是又溫暖又靦腆？可惜，就連店里的幾個老員工都沒怎么見過老板，又何況是她這個剛來的兼職服務員呢。
話題就此打住，留給響河的只有一張不知所措的臉。
“哦……我就是突然興起隨口問問。聽起來好像有些過了，嘿嘿嘿，你別在意。”響河雙手緊握，不自覺地敲打著腹部。
“沒關系的，我想你肯定是愛書之人。沒什么能幫上你，真不好意思。我先下去了，有什么問題盡管找我們。”
服務員離開時帶上門，把她與外界隔離開來。她背靠著桌子，雙臂撐在桌沿，小手指觸碰到了小碟子。
“說是一小碟，還真的是一小碟呢。”響河自言自語。有一次，她看著菜單，無意中說起蛋糕、餅干之類的甜點卡路里好高，之后只要是送到203包間的下午茶點心，就再也沒有這些能夠在菜單上看到的東西了。
服務這么貼心，客戶體驗簡直就要給滿分啊。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