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周天低著頭夾了檔案袋出了單位大門直接打車回了家。現如今,這個家僅僅剩下一個稱謂,缺失了原有的情感和溫度,在周天眼中,它早已破碎得和天橋下那些簡陋的棚居沒有任何區別。

  他回到家,看著早就收拾成箱的行李,突然有些茫然無措。他明明規劃了那么久,也在一步步朝著自己設定的目標前行,但真要邁出那質變的一步時,他竟然有些退縮,有些猶豫。他不知道今后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自己的人生又將何去何從。中國人骨子里的安分守己混雜著對未知的恐懼爬滿全身,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周天看著那箱行李。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幾身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還有錢,一沓一沓的現金整整齊齊地碼放在行李箱里,占據了半壁空間。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需要錢,很多很多錢,光房屋租金就不是個小數目,畢竟是在市中心那么高檔繁華的小區。周天看著那些錢,突然想起來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造化弄人,腦海里蹦出這樣一個詞,他搖頭苦笑。

  好了,該走了。內心里一個聲音在催促他。

  走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處理好。他想。

  但,怎么可能處理得好?

  事到如今,又能怎么辦?即使再為難,終究還是要去做得呀。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拿起手機,猶豫再三,終于橫下心來撥通了電話。

  “喂?”熟悉而蒼老的聲音響起,奶奶那慈祥和藹布滿皺紋的笑臉頓時浮現在眼前,周天險些掉下淚來。

  他移開手機,深吸一口氣,揉了揉眼睛。

  “喂?”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誰?。俊?/p>

  “奶奶,”周天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是小天?!?/p>

  “天兒啊,”奶奶的聲音高了八度,帶著笑意,“下班了嗎?回家來吃飯嗎?你好幾天都沒回來了?!?/p>

  “奶奶,我今天不回去了?!敝芴旆路鹪谡f著世界上最難說出口的一句話,“我,我,我單位有點事。你讓我爺爺聽電話吧,我有事跟他說。”

  “老頭子,電話,天兒的。”奶奶順從地將電話交了出去。

  “喂?”

  爺爺的聲音讓周天平靜許多,“爺爺,我單位有個任務,要出去一段時間,我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辈恢獮楹?,向爺爺撒起謊來,周天并沒有那么強的負罪感。

  “什么任務啊,要這么久?”老爺子也有些不放心。

  “這個......要求保密。”周天腦筋轉得很快。

  “好吧,注意安全。”老爺子習以為常,并不多問。

  “嗯。你和奶奶多保重身體?!敝芴煊X得自己的關心虛偽得如同客套。

  “行,我倆挺好的,放心吧。你自己注意安全?!崩蠣斪佑侄谝痪?。

  “什么事兒???”周天聽見奶奶的聲音略帶緊張地問道,估計她一直好奇地在近旁側耳傾聽。

  “工作上的事,你瞎打聽什么?”爺爺批評她,“還有事嗎小天?”爺爺又問他。

  “沒,沒了。”周天縱然萬般不舍,卻也只得結結巴巴地掛斷了電話。

  “注意安全,早點回來?!彪娫拻鞌嗲?,奶奶扯著嗓子沖話筒喊了一聲。

  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雖然只是暫時的,但周天現在還考慮不了那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呢。

  一切準備就緒,他來到父母的遺照前上了三炷香,乞求雙親在天之靈能保佑自己此行順利。如今,在兩張相片旁又多了一張燦爛的笑臉,那天人之隔的笑容讓周天又忍不住潸然淚下。

  手抖的緣故吧,周天點著打火機,幾次都沒能將線香引燃。好容易對準了火頭,鼻孔一陣異癢,周天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又將火苗吹熄了。他抬起頭,光影斑駁間,仿佛看見妹妹在相片里沖著自己擠眼調笑。

  周天揉了揉鼻頭,重又點著打火機,一次引燃了,鄭重地將香火插進香爐立穩,拜了三拜,忍住心頭悲痛,轉身離開。

  周天打了輛出租車徑直去了高速收費站,遠遠地站在路邊,留意著過往的車輛。

  正午時分,陽光正暖。周天抬腕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四十三分。

  算算離開站點的時間,和中途這段路程,應該是快到了。

  正想著,一輛粉紅色車頭的大客車隱約出現在極目之處。

  周天緊了緊衣領。

  車行漸近,可以看清擋風玻璃右下角“丹澤—魯中”的招牌,車身雍容華貴的牡丹噴繪也清晰可辨。周天招了招手。

  安置好行李,登車,和之前試過的一樣,售票員并沒有要求他出示身份證,只是簡單詢問了他的目的地,便照價收了錢,撕了幾張票據給他。

  周天沿著狹長的過道走到最后一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將隨身背包放在一旁。

  車窗外景象飛速變換,周天將頭抵在玻璃上,大腦里一片空白。

  手機響了,將思緒拉回現實。

  房產中介,周天接通了電話。

  “哥,你大概幾點到?。俊彪娫捘嵌寺曇粲行┙辜?。

  “快了,”周天看了眼手表,“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吧?!?/p>

  “那行,那我就等著你了?!甭曇糨p松下來,“哎,對了,是現金交易對吧?”那邊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對?!敝芴斓鼗卮?。

  “好嘞,等著你啊。”那邊歡快地掛斷了電話。

  一個小時后,周天依約準時出現在房產中介。迎接他的是名看上去就頗為精細的年輕人。兩人第一次見面,只通過幾次話,而且他看上去比周天還應該大上幾歲,卻一口一個“哥”喊得頗為熱情熟絡。

  “哎呀哥,你不知道,就為了給你瞅這套房子,我費了多大勁?!彼o周天倒了杯水,忙不迭地炫耀著自己的功勞。周天眼睜睜看著幾點唾沫星子蹦進了水杯里。

  “辛苦你了。”周天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禮節性地點點頭。

  “哎呀,應該的,應該的。只要你滿意就成。”年輕人點頭哈腰笑逐顏開,“這個麗楓庭是咱市里最高檔的小區了,本身房源就緊張,你又指定單元樓,所以拖了些時間,不然我早......”

  “合同準備好了嗎?”周天打斷了他的話。

  “好了好了,”年輕人識趣地止住話頭,“我這就去取。哥你先喝點水?!?/p>

  年輕人出了房間,很快取了一只文件袋折回來,從中取出幾份合同攤開在周天面前。

  “哥,你先看看,要沒什么問題咱......”年輕人說話的空當,周天已經在合同末頁“唰唰”簽好了名字。

  “哥,你,你不再看看?”年輕人瞪大了眼睛,詫異地問。

  “不看了?!敝芴鞂⒐P放在桌面上。

  “這,這是個大套,建筑面積320平,年租金十六萬,不帶家具......”年輕人擇重點描述著合同的內容。

  “你辦事,我放心。”周天沖他笑笑,轉身從背包里取出一打現金,“你點點?!?/p>

  “不用不用?!蹦贻p人雙眼冒光喜笑顏開,查準了那幾沓鮮艷的毛爺爺,又用手指依次迅速地搓了一遍,這才細心地收進文件袋里,“哥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像你這么年輕出手這么大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真是年少有為啊。你要是......”年輕人擠弄著眉眼拍周天的馬屁。

  “鑰匙呢?”周天突然沉了臉,冷冷地問道。

  “哦,在這里。”年輕人收斂笑容,從文件袋里取出栓在一起的三把鑰匙和兩只藍牙,遞到周天手里。

  “謝了。”周天接過鑰匙揣進兜里,拿了一份合同裝進背包,拉緊拉鏈背起背包拉過行李,瞧也沒再瞧他一眼轉身便走。

  “哥,麗楓庭十號樓一單元1701,別走錯了?!蹦贻p人在他身后喊??粗芴鞗]有回頭,他忿忿地沖周天的背影比了個中指。

  麗楓庭十號樓一單元,周天抬頭確認了單元號,在門禁刷了藍牙,聽見單元門“咔噠”一聲解鎖,便拉開樓門走了進去。真不愧是價格最貴的小區,走道里的裝修也極盡奢華,兩只高清探頭一里一外對視著,將走道里絲毫的風吹草動都盡收眼底。

  按亮了上行鍵,電梯門徐徐打開,周天一眼就瞥見一只攝像頭直勾勾地盯著他。周天皺了皺眉,邁步走進電梯。

  1701比他想象中還要簡單,打開房門的時候甚至有一股陰冷的風順著門縫鉆了出來。按亮電燈,周天不禁啞然。只見偌大的客廳頂部只懸掛著一盞慘淡的白熾燈,微弱的燈光甚至無法企及房間的每一個邊角。門窗四下大開,應該是為了流通裝修的異味,空氣中還能嗅到墻壁粉刷后潮濕的味道,應該是匆匆完工不久。中介說沒有家具,倒是真的沒有家具,房子里干凈地連張可以落座歇歇腳的板凳都沒有。這么大的房子,房間多,窗戶也多,基本每個房間都有扇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直視屋外的景色——繁華的街道、往來的車流,或是對面的住戶。但周天似乎對此頗為滿意。

  他撿了塊相對干凈的地板,將行李箱放倒打開。他心里很清楚,此刻,就在他腳下六層樓的距離,住著他此行的目的。他不是來旅游的,也不是來享受生活的,而是來復仇的。因為他想讓自己的仇人,悄無聲息地死去,所以就必須貼近、了解他的生活,然后從中找出可以入手的破綻。這種事情,當然一刻也耽誤不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他拿出一件灰色衛衣換在身上。這是他特意買的。行李箱里還有好幾身衣服,但都風格迥異。有西裝,有休閑,有商務,有哈韓。也是他為了應付不同的場合而特意提前準備的。

  從行李箱的一角,他又摸出一副平鏡掛上鼻梁,說不上為什么,但他總覺得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改變一下自己的外觀才會更有安全感??囱凼直?,時間尚早,正值下班放學的時間,小區內人來人往,不太適宜到處轉悠。小區內保安眾多,萬一被人懷疑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可不太好。于是周天決定先去吃點東西,今天一天都沒怎么進食,胃里已開始有些隱隱作痛。小區南門沿路都是一些餐廳飯館,生意不錯,但價格高昂。不如去西門外那家拉面館,之前來時在那吃過兩次,經濟實惠,味道也還不錯。

  打定主意,周天便付諸行動,草草打發了肚子,夜色也暗了下來。他揣著衣兜,漫不經心地逛悠著,隨了門口的人流魚貫穿過鐵柵欄——像上次來時那樣。只是上次畏畏縮縮,險些被安保人員帶去保安室,這次名正言順,便肆無忌憚起來,反而并不惹眼。

  剛剛入夜,小區內的照明設施便啟動了,道路旁,花園里,樹蔭下,各式各色的燈光明亮而不炫目,將整個小區裝點得溫馨而透徹。墻根處輕輕巧巧走過一只小貓都看得明明白白。但這必然不是周天想要的效果,他巴不得所有的燈全壞掉,永遠也不會修好才好?;蛘哒麄€小區全部斷電,變壓器全部燒毀,烏漆嘛黑啥也看不見才好。但這只能是徒然的空想,這么繁華的小區,物業公司手下怕是有著一個連的電工團隊。

  除了照明,還有監控。且不說每棟單元樓四個邊角都有一只眼睛虎視眈眈地朝四周望著,單是道路兩側,每隔三五十米便有一個電子眼,在昏昏夜色里發出幽幽的紅外光。所有監控設備組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無形網,將小區內的邊邊角角都一覽無余。

  還有保安。周天在小區內碰到了兩次巡邏的保安,都是年輕小伙子,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他們兩人一組,衣著正規,腰挎警棍,謹慎地提防任何可疑人員的入侵。

  周天沿道漫無目的地溜達著,邊留意著小區內的布局,邊在心里勾畫一些有可能發生在這里的意外的事情。

  交通事故是不現實了,小區內禁止行車,所有車輛都在大門外進了地下車庫。電動車?也不行,那玩意兒即使來回碾上三四回都未必能把人碰骨折。漏電?線管埋藏得相當嚴密,想來開發商也考慮到了兒童玩耍的安全性??赡艿脑O想一一浮現,又被一一推翻。

  周天抬頭看了一眼某棟單元樓的天臺。

  高空墜物?

  旋即他又搖搖頭。太危險,容易傷及無辜。

  將整個小區瀏覽兩遍,整體布局和構成已在周天腦海里有了大致的形象,但周天除此之外一無所獲。小區嚴密的安保措施讓他無計可施。天色已晚,在外的住戶明顯稀少起來,如果頻繁地和保安打照面,難免又會發生不必要的麻煩。周天懊惱又喪氣地決定打道回府。

  走進電梯間準備按亮按鈕時,周天靈光一閃——再去地下車庫看看。他想著便按亮了下行鍵。

  地下車庫明亮如晝,一盞盞日光燈懸在頭頂光亮炫目。剛從走道里進入車庫,迎頭便看到一只探頭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周天心頭泛起一股無力感,突然憤怒得想打人。

  索性給它掰下來。周天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雖然知道愚蠢至極,但他還是站在探頭下左右環顧,嘗試探索這件事的可行性。

  得,拉倒。周天看到自己又暴露在至少兩只探頭的監視之下。

  無可奈何索性順其自然。周天將自己假想成一名穿越車庫的過客,沿路溜達起來。

  車庫內各類豪車排列整齊,黑白棕紅藍黃色彩繁雜,宛若一場盛大的名車展覽會。但周天對此絲毫沒有興趣。

  一輛白色的MINI很快進入他的視線。是那熟悉的線條,和那刺眼的紅色頂棚,好似一汪尚未干涸的鮮血灼痛了周天的雙眼。他從網絡上不知查閱過多少次這種車型的資料,也幾次三番到4S店去實際觀察過這輛車的真貌,使得原本對汽車一無所知的他卻對這輛車了若指掌,他熟悉它的車架構造,知道它每個配件的分布方式和運作原理,清楚它的一切機械數據,也知道這輛車,確實挺適合給女人開。

  尤其是愛慕虛榮奢靡拜金的賤貨!

  周天慢慢靠近它,確認了車牌號,然后又有了新的發現。一輛他同樣能背得出參數的車就停在MINI的旁邊。是輛黑色的轎車,表面光滑深沉的車漆在光線的映照下反射出冷冷的色調——劊子手的氣息。如果車的主人此刻出現在附近,周天知道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就在這些探頭的睽睽眾目之下,上演一場血腥的激情殺人大戲。

  還好,兩輛車都只是安安靜靜地停在那里,車庫里只有不知在何處的機器發出輕微的陣陣蜂鳴。

  所有這些都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間。周天像一名合格的路人,不動聲色地從兩輛車旁走過,繼續向前,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傾斜。他與一名巡邏的保安擦肩而過時,甚至還對視一眼,禮貌地微笑點頭,換來了保安受寵若驚的立正敬禮。

  周天就近找到一個出口,離開車庫,返回自己鄙陋的居所。

  電梯里手機信號略微受阻,但并未完全被屏蔽,應該是加裝了信號發射裝置。周天拿出手機,打開指南針,看著屏幕上的海拔數值不斷攀升。電梯爬過十一樓,周天在腦海里快速記下數據,80.3米。他返回住所,又記下一個數據,98.8米。兩個樓層間相距18.5米,刨去誤差,這個數據還算精準。

  他拉開行李箱的內層,取出一個四方的鐵盒,打開,里面凌亂地擺放著一些雜物,還有幾部樣式各異的手機。

  他取出一部智能手機,開機,短暫的啟動畫面后主屏幕點亮,雜亂的預裝應用都被歸入一個文件夾,屏幕上只有一款視頻聊天軟件。手機調至靜音,打開軟件,找到唯一的好友,撥通。

  周天自己的手機很快響了起來。

  他將視頻接通,確認畫面流暢無卡頓,轉身又從鐵盒里取出一卷絕緣膠帶,將之前的手機仔細包裹嚴密,不透出半點光亮,只露出攝像頭的位置。他又取出一只放線器,上面纏繞著厚厚的魚線,他用十字結將手機細心地捆扎結實,又稍用力掙了兩下,確保魚線不會輕易斷裂。隨后站起身,環顧四周。

  夜晚十點——他設想自己正置身于某戶溫暖而舒適的家中——我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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