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作者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時間先安頓我們,繼而又迷惑我們。我們以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實我們只是安然無恙而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朱利安·巴恩斯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里栽種荊棘。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奧斯卡·王爾德
大海是沒有名字的。盡管人類給大海冠以諸多名號,但大海的唯一名字只有它自己知道。當大海不計其數地噴薄著海浪自報家門時,人類卻置若罔聞。但即使有人試圖復述大海的名字,那也是徒勞無功,因為人類那纖細脆弱的、連喝水都可能會被嗆住的喉管根本不值一提,不可能發出穿云裂石般的驚濤駭浪之音。
我那性格頑劣的孿生妹妹也沒有名字。她是大海的后裔,她的名字也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別人給她起的不過只是稱謂而已。名字就只是名字,不代表任何意義。些許不變的文字所拼湊出來的東西,如何能代表一個復雜多變的人呢?
海的廣闊無垠,令任何敢于昂首的人都低下了頭。因為如果他們不注意腳下,隨時都可能會被沖走。那些隨著風向而不時嵌入海岸的浪花,仿佛是瞬間綻放的煙火。而那些汩汩涌出的泡沫,隨著不知其名的洋流向海的最遠處自由自在地漂浮。它們在無數片海域,把自己的靈魂與大洋融為一體。
我凝視著天與海的交界線,問我的父親,海的最深處是在哪里。他說,大海和人心一樣,是深不見底的。他抽起了煙,這是他開船之前的習慣。他穿了迷彩上衣和灰白色條紋長褲,頭戴一頂草帽,一雙磨損得相當嚴重的高靿橡膠防水靴包裹住他那足趾間起了厚繭的雙腳。“但是,”父親說,“如果一定要個說法的話,目前人類發現的最深處叫做馬里亞納海溝。據說那里的海水如石油般漆黑,生活在那里的魚頭頂上都掛著燈籠。”
“是因為不這樣,那些魚就看不見嗎?”
父親深吸一口煙,然后一股一股地吐出來。香煙的霧氣像螺旋槳一樣緩緩上升,最后飄到周邊的海域。“不,它們看得見。在陰暗的角落,并非發光的,都是眼盲;而那依賴燈火的,也并非都是無跡可尋。”
“嗯,是時候了。”父親看著母親和三個叔叔登船。二叔和三叔把漁網和繩索搬到船上,母親則把幾個裝魚的籮筐從橫在船舷和灘涂之間的木板滾到甲板上。她今天穿了一件隔水的皮衣皮褲,都是用自家狗身上的皮毛制成的手工品。與父親不同,她的鬢角沒有那么多的銀絲,她還年輕,并在更年輕時為他生兒育女。父親比另外三個叔叔都更年長,但他們更喜歡在出海打漁時光著膀子,人人一雙毛氈底的老式登礁鞋。三叔是他們當中最高的一個。
我的妹妹就站在岸邊,看著我和我的家人們。她跟我長得像極了,綠色瞳孔和米黃的膚色,頭發則是耀眼的粉金色。我告訴母親,如果我們不等一等她的話,她將永遠無法擁有這樣一段令人難忘的回憶。母親扭頭對父親使了一個眼色,然后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孩子,妹妹年紀太小了,不適合出海。就讓她在這里等我們,好不好?”她說著時,三叔已經在開動船了,因此我沒有抗議的余地。
我看著妹妹站在沿海的潮濕的灘涂上,與我們漸行漸遠。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把妹妹單獨留下來了,因此我就告別般地向她揮手。我不知道,為什么別人甚至是我最親愛的家人都對她不理不睬。但是她沒有回應,反而朝向我的其余家人們莊重地揮手,仿佛是在告別某個再也不會歸返的故人。
海上的夜晚安靜極了,以往追逐漁船以求果腹的海鷗,此刻已經杳無蹤跡。我們拉起第一批網,收獲很多,超過了往常的產量。一條也許有足足三斤重的金鯧魚掙扎著滾落到甲板上,大人們都在使勁地拉扯著漁網,扯漁網,兩端各站兩人,拉動一會兒再停下來,然后再拉一會兒,以此循環,拉動過快的話,魚會從網的上方蹦跳著溜出來。于是我擔負起了逮捕漏網之魚的責任。我抓住了它劇烈擺動的魚尾和魚鰓,把它丟入用竹子和木藤手工編織的魚簍里。
我們搖起小舢板,離岸不知多遠,因為我那幼稚的腦中此時對海里還毫無概念。我們收獲頗豐,裝魚的簍子密密麻麻堆滿了二十二筐。“再打兩筐我們就回家,”父親興高采烈地說。
“我們走得太遠了,”母親反對,“過去我們從不在夜晚離岸邊這么遠過。我們開的是小舢板,不是大輪船,一點大風大浪就能把我們打下去。”
“但是過去我們也不曾有過如此收獲,”父親賭氣說,“接下來就是秋季,海上風暴頻繁地像是抽了風,你難道更想在那個時候出海?我們現在做好準備,以后就可以更省心了。而且,伊琳的學費,說什么我也不會拖欠的。”三個叔叔都同意父親的觀點,母親也只好配合他們。但她眼中依然存在著深深的疑慮。于是我們滿載著漁獲的舢板再度搖起,向海的更深處駛去。
此夜是個寂靜的夜,此夜是個有著皎潔圓月的夜。某個駕駛著圓月的不知名的神明從東方悄然經過我們的世界,祂向下方的世人一甩馬鞭,我們的眼中便被灑滿了月光。洋面生起一層鍍銀的薄霧,但并不深厚,遠沒有達到干擾航行的程度。我那時端坐在甲板上的矮凳子上,將臉埋入枕著的臂彎,幾乎已經快要入睡。
在無法抽離脫身的朦朧之中,我看見我的父親挺立在船首,撐著一支纏著幾團海草的長槳,將大海的臉龐推出一道道魚尾紋。我的母親蹲坐在擺好的魚簍旁,耐心地把捕到的魚按個頭和習性分類。她眼中閃耀著漁獲的喜悅光芒,一如承載我們的反射著月光的磷光海面。
老天啊,我多么希望這一刻能永遠停留。
但是諸神嫉妒我們。盡管我們只是必死的凡人,壽數已定,而祂們卻生來永恒,不知衰亡為何物。在那遙遠模糊的諸神殿宇之中,就連死亡本身亦會消逝。祂們把我們的命運設計得殘酷異常,當我們是肆意玩弄的愚蠢造物,如此祂們便可品嘗到在高天之上、金殿之中不可能經歷的種種痛苦的滋味,驕傲于我們在絕望中哀求祈禱的搖尾乞憐模樣。
就像我們看書,總是覺得故事中的主角要經歷許許多多的苦難,這樣的故事才算有趣。而我們只需要合上書本,便能終結一個悲劇。諸神也是這樣,但祂們從未這么做過!所謂諸神只是徒有其名,這世間怎能太平?
我是被父親興奮的吆喝聲驚醒的。我睜開眼,看見父親和母親都在使勁拽著一張大網,而另外三個叔叔乘坐的小舢板的船首和我身后的船尾用繩索綁在一起,而另外三個叔叔正跳上我們的舢板上。“大家伙,錯不了,”三叔興奮地說,撓了撓絡腮胡子下的兔唇,“光是這個力氣,肉就不會少。”月亮下的海面如鏡,此時卻被某個不之為何物的生物拖曳的巨網攪得破碎而斑斕。
四個男人都卯足了勁兒,掙得繩索緊繃,腳踩的甲板咯吱作響。母親這時站在尾舷,撐起兩支長槳,負責控制好方向,避免兩支小舢板相碰而將船殼下巧妙排列的龍骨壓碎。但直到我湊向前去用不值一提的力氣去協助大人們時,才愚鈍地發現,我們根本不是在拖著網,而是水下的大家伙在拖著我們的船。我們的船從西海岸出發,一直在向東邊漂流,而此時月亮與我們并肩而行,離海岸越來越近。
我從右船舷向海底往下探頭,在沉默著的烏玄海底,仿佛有一雙紅色的邪眼,陰森地窺視著我們。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生物,在等待著我們的失敗,如此或可將其轉化為它的勝利,亦或飽餐。
如果它出來,我們就全完了。妹妹的聲音倏忽而至,就像從遙遠彼岸乘風而來的悠笛聲。這聲音暗含著揣度與警示,讓我不禁心生畏懼。
我拉了拉母親的袖子,告訴她海里有可怕的東西。母親搖了搖頭,放松放松半邊肩膀,告訴我那不過是幻覺,她對我出現幻覺一事頗習以為常。母親試圖告訴我,那是我參與同自己的年齡不相稱的超負荷勞動的結果。我卻不這樣以為,我能看見它,看見它即將破海而出時浮現出的恐怖泡沫,聽見它震耳欲聾的可怕鼻息。
如果它出來,我們就全完了。
夠了,夠了,別讓它出來!我松開手中的繩索。從三個叔叔的身旁輕盈地躍過,仿佛那不過是路邊的三顆石頭。“父親,你一定聽見什么怪聲音了吧。”我顫聲道。
“聽得一清二楚,”父親說,又使勁拽了一下,“是錢的聲音。”不,我親愛的、可敬又無知的父親啊,是死亡的聲音,我在心里大喊,但說出來的卻是:“父親,放它走好嗎?我們打不過它的,就放它走吧。讓它與我們并肩馳騁!”然后眼淚流淌在臉頰上。那時我便明白,將來,我的臉頰還會有更多淚水流淌而過。
“可憐的孩子,她嚇壞了。”三叔說,半蹲下來,撫平我被海風打亂的長發。他赤裸的胸膛體毛濃密,在月下閃閃發亮。
如果它出來,我們就全完了。
詭異的魔音再度于我的腦海中回蕩,我就像被綁在懸崖峭壁上的一棵腐朽潰爛的矮松上的人質,被蟲蟻啃噬的腐爛根部在毫無底線地持續斷裂,咔噠咔噠的聲音令我戰栗局促,我在風中搖搖欲墜,那正是從谷底吹來的刺骨寒風。
父親伸出一只裹著繃帶的手,堪堪抹干我的眼淚。“我們不能回頭,”他說,“回頭就什么都沒有。”
如果它出來,我們就全完了。
夠了,夠了,別讓它出來,別讓它出來!怎么樣都行,老天開開眼,就放它走吧!
那一刻我瘋了。此時此刻的圓月在我眼中再無早先的那般光輝,而是一顆散發著不祥紅光的滴血眼球。
我飛快地從船首躍至船尾舷,一把奪過水桶上擱置的用來剁魚頭的獵刀,然后我趴在船舷上,用獵刀去切割漁網的繩索。
父親抓住我持刀的手,把我往船中央強拉硬拽。“伊琳,我們做這么多都是為了你!”父親臉氣得通紅,“我們不是答應過你去看心理醫生了嗎?別去管那些幻覺!”
“如果它出來,我們就全完了!”我對父親大喊,對那些有著鮮活生命的人大喊。
然后它就出來了。裹挾著我所有的恐懼出來了,破海而出揚起的巨浪也許有兩丈之高。鏟形的面顱,粗糙的皮膚,骨白的獠牙,鐮刀形的背鰭,流線型的軀體,它就以這樣的形體在人們的恐懼目光中顯現。我那可憐的三叔,浮在海面上牽引漁網的三叔,成為了第一個被雙髻鯊撕碎的人。
他的右腿突然浸沒在由雙髻鯊的尖牙組成的密林當中,石榴紅的鮮血迅速染遍了大海。他聲嘶力竭的哀嚎響徹了整個海面,連嘴前端勾曲的信天翁這時也仿佛為此而停歇。
我的父親從槳架上抽出一把柳木為桿、銹鐵為鋒的魚叉,往三叔汩汩冒血的右腿之外攢刺,那畜生才松了口,登時揚起冒血的灰色鼻尖往海底一鉆,隱匿了蹤跡,只余一條由鮮血鑄成的“鐵鏈”延伸至遠處。
二叔和四叔二人合力將臉色蒼白、不斷呻吟著的三叔拖了上來,母親驚慌失措,從自己衣擺上扯下一塊布,又拎了一桶淡水過來為三叔的腿清洗。三叔呻吟不止,帶血的泡沫從他的小腿處泉涌般冒出。這些泡沫攢聚成一顆顆鮮紅的石榴,然后瞬間破裂。
我的父親此時此刻正在船首處張望,露出一副警惕的神色。“如果碰上了雙髻鯊,”他沉重地說,“就絕不會只有一條。”
“驅鯊劑,”母親說,在用棉簽蘸上酒精為三叔受傷的腿消毒,“我們有驅鯊劑。”
“不錯,但只剩下一瓶了,”父親答道,“但這劑量也完全足夠了。四弟,把我系在船頭橫桿的那個亞麻色帆布袋拿過來。”
四叔震驚了。“就是上面印著一朵黃花的那個布袋?抽繩末端還有一個龍蝦扣?”他顯得十分尷尬,“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三哥準備下海時就綁在他的小腿上,那時候我正在劃槳。”看到父親面露慍色,“我哪能顧得著這么多,也許他之后又塞到別的什么地方了。”他急忙補充。
父親慌亂地在三叔身上的口袋衣褶間摸索,但卻只找到半盒浸濕的香煙、一個泡了水的打火機、一串生銹的鑰匙和揉搓成團的濕頭巾。“這下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他的語氣十分沮喪,“一定是剛才在襲擊中掉進海里了。”父親走向船尾,仿佛想把這唯一的救命稻草從海中撈出來。
“我們得抓緊時間上岸。”母親判斷,然后靈巧地在三叔膝蓋處將布料系成死結。
“沒錯,”輔助母親的二叔此時輕輕放下三叔血肉模糊的右腿,此時三叔已經不再呻吟或者尖叫,而是幾乎因為劇痛和悲傷而昏厥過去,“如果我們現在再耽擱下去,馬上就會有成群的鯊魚嗅著血腥味來追殺我們,到時候我們失去的可不只是一條腿了。”說完,他看向父親,仿佛在聽他的命令。
但是此時父親卻顯得十分為難。他左顧右盼,不住地緊鎖眉頭。“今晚捕到的魚,”他稍顯遲疑地說,“全部都倒進海里。”
“那我們跑這一趟是為了什么?”四叔憤怒地說道,“就為了挨鯊魚咬一口?”
“反正挨這一口的又不是你。”二叔看著此時已完全昏迷的三叔,小聲嘀咕。
父親表情變得滑稽起來,臉上的青筋和血管糾結在一塊,組成一塊雜亂的拼圖。“四弟,我知道你不長個子了,”他對個子矮小的四叔罵道,“但還是希望你能多長點腦子。你說,載著這么多筐魚,我們怎么盡快靠岸啊?難不成你能讓我們飛回去?”
“可我不想便宜那群長著尖牙的畜生。”
“如果我愿意這么干的話,”父親擺正了草帽,“我頭就砍給你。但是如果它們更愛吃這幾筐該死的魚,說不定就不拿我們當宵夜了。別再啰嗦了,把魚倒掉,不然你就自個兒去填鯊魚肚子吧。去,把繩索砍斷,然后跟你二哥坐后面那條舢板,咱們分開劃,這樣走得能快些。”
“老三怎么辦?”二叔一邊問,一邊拾起一根長槳。
“怎么辦?你說怎么辦,還能給他扔下去?”父親聳肩,“就讓他在那兒躺著。沒幾個人挨了這一口還能受得住的,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都得昏過去。不過,他死不成,就我說的。伊琳,你給三叔看顧一下。”我只好順從地點了點頭。
父親和母親分別握持著一把長槳,跨坐于船的兩側,我把三叔經過消毒包扎的腿擱在甲板底部隆起的一道橫板上,然后我把手擱在他滾燙的額頭。他發燒了,看樣子就像是一只垂死的病牛。我從上衣的下擺撕下一塊沾著鹽漬的灰色布條,然后擱在水桶里浸泡,擰干,置于他的眉際。
三叔的臉色如今已由慘白轉為蠟黃,暈厥前糾結在一起的皺紋這時舒展開來。他從來不是個英俊的人,但也絕非有著一張死人般的、爬滿恐懼的臉。
“他快死了。”眼淚掛在我的眼瞼,但我硬生生忍住,不讓它掉下來。
父親沒有計較我剛才的瘋狂舉動,而是試圖安慰我。“不會的,”他說,“老三是我們當中最強壯的。”身材高大的三叔的確孔武有力,一條鯊魚興許要不了他的性命,但我知道,他已然邁向要死的邊緣,渾然不知將死的悲哀,因為誰也無法抗拒今夜的宿命。
月亮此時選擇將臉埋入了云霧之中。雖然在黑暗中,我們難以看清后方的狀況,但熟悉大海的人一貫樂于用自己的耳朵去傾聽:大海毫無愧疚地把我們圍困起來。我們行駛了約一個鐘頭,但卻始終不見陸地的蹤影。正如睿智的母親所說,我們離岸太遠了。
第一聲碰撞響起時,我在給三叔換第六次毛巾,他仍然高燒不退,看起來十分虛弱。我在呼嘯而過的海風中,仍然聽得真切,會游泳的死神叩起我們的門扉。第二下碰撞幾乎把我們的小舢板掀起來,在慌亂中我們終于明白,鯊魚群還是跟著氣味尋到了我們。
第一條有著梭形頭部、不知是何品種的鯊魚大膽地躍出海面,企圖把最貼近船舷的倒霉鬼拖入海底。四叔靈巧一躲,嘴里爆發出一連串低俗骯臟的辱罵,避開了這一遽然襲擊。然后我英勇的父輩們個個緊握魚叉,對準它們仰起的脖頸。
我看到我的父親把魚叉刺入一只灰色鯊魚的脊背,后者正企圖咬斷他的腳踝。殷紅還伴著惡臭氣味的血液噴濺出來,甲板因此變得潮濕黏膩。四叔這種時候還不忘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頭發,也許他是想借此來安撫情緒。但他迅速投出了一柄鋼叉,扎在一頭鯊魚的腦門上,魚叉震顫著發出嘈雜的嗡鳴。
二叔此時背靠我和昏迷的三叔,兩把魚叉在他的雙手之間來回翻轉,他在發動致命一擊前總是要瞄準好一會兒,但卻同樣招招致命。我的母親也加入了戰斗,她如耍弄長槍般揮舞腐朽的長槳,又如敲釘子般把不老實、探頭探腦的鯊魚砸入深海。
月黑之時,死亡取代了諸神的名諱。后來我那令人生厭的妹妹說,我不會死在那里,只因那天并非我的死期。我們兩條小舢板靠得太近,撞在了一起,船舷的木制包邊被磕碰得卷了邊。兩條船攔腰相阻,已是寸步難移。但本來也不應寄希望于逃跑,舢板的速度哪能比得過潛行的鯊魚?
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海藻氣息,那味道像是馬廄的騷味和皮革的臭味混合在一塊,應該是順著海風從不遠處的海灘吹過來的。我也有樣學樣地舉起魚叉,盡管我的胳膊其實還很難舉起,但這時一條跳躍的鯊魚橫掃著魚尾,擊打在我的左顎骨上,我當即昏了過去。
我在昏迷中不知所措,夢境里真實又恐怖。
當我醒來時,我依稀看見我的妹妹正把我往岸上拖。她穿著一條骨白色的粗布長裙,戴著一條編織成串的海玻璃項鏈,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V字形疤痕,成股的頭發垂在肩膀上,光著腳丫在海灘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她費力地拖拽著我的胳膊,每一次發力都在潮濕泥濘的沙灘上留下細長的拖痕。
黎明到來了,天光終于光顧這片并不蒙福的土地,大海變得沉寂了。沙灘迎來今日的第一次漲潮,我便借此被沖刷上岸。這時候,舞動一對大小懸殊的螯鉗的招潮蟹正急忙往岸上奔竄,蹦跳著的彈涂魚在水坑中掙扎,許多的海螺自從沙灘中露出殼尖。到處都能撿拾到沙蠶和殘破的貝殼。
一大群象拔蚌爭先恐后地鉆入沙灘之中,只為開鑿出一處居所。一片生長繁茂的紅樹林矗立在南方的角落,宛如一座紅色砂巖筑成的堡壘。一群海鸕鶿如轟炸機般劫掠著沙灘,中間或許還掩藏了幾只紅喉潛鳥,因為它們粗啞的叫聲實在算不上動聽,而且與其他更討人喜歡的海鳥相去甚遠。
我用盡力氣,才堪堪把腰直立起來。妹妹端來一個盛滿淡水的有缺口的瓷碗,我將水咕咚咕咚灌入空虛的胃,稍嫌不足。
“他們……”我手里捧著瓷碗,難受得干嘔起來,卻只能吐出幾顆細小的沙礫和幾口唾沫,“他們都逝去了。”我的字句隨著悲傷地干嘔勉強清晰起來。
“可你還活著。”妹妹說,彎腰開始打理我被海水浸濕的頭發。
“我并不是活著,只不過是沒死成。”我伸出握著的拳頭,“縱然人們如何以期許的目光投向我的臉龐,我的心都已追隨他們而去,并將不再歸返。過來吧,看看這里面有什么。”
她順從地把臉靠過來,綠眸靈光一現,卻又好像從未移動。我繼而張開了拳頭,里面空無一物。
“好好看看,”我解釋說,“當你在意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之后,你的生命還剩下什么。沒有,對,什么也沒有。”
“握緊拳頭,里面什么也沒有,”妹妹顧影自憐般地說,“但松開它,你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那又如何,無非還是徒勞一場。”我將瓷碗中的水一飲而盡,就如那是一杯甜酒,然后仍不滿足地舔舐著隆起眾多細微凸起的碗壁。
那年我不過十三歲。爺爺奶奶的悲傷不在我之下,因為他們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只余兩個瘦弱干癟的女孩。我的存在并未撫慰他們日益凍結、衰老的心,反而愈加凸顯這世間的無情——我那終日蝕刻著淚痕的面龐讓他們想起那場可怕的海難。他們二人不久之后也雙雙離世。
我唯一的舅舅有嚴重的精神問題,但他大多數時間都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他娶妻生子,吃著土地中生長出來的作物,喝著從地下河中抽出來的水,春天播種,秋天收割。沒人會料到他在一次例行放羊時突然昏倒,全身麻痹。從前母親告訴我他的死因是“麻痹性癡呆”。但根據醫院里傳出的流言,人們都在揣測,其真實病因很可能為神經梅毒Ⅲ期。死亡前夕,他還被送到了瘋人院。
舅舅的死對葉凌秋姨媽的打擊很重。她是個離過三次婚的女人,最后一次婚姻給她帶來的唯一結晶——我那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表姐——成了她一生的痛苦。而她最后一任丈夫是三鑫瑪雅銀器公司的一名旅行推銷員,后來在接受膽囊摘除手術后突然離世。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受歇斯底里和抑郁癥的長期折磨后,最后被送往她弟弟曾住過的蔣家墳瘋人院。
這是從子宮中帶出來的缺陷,唯有死亡能予以解脫。爺爺奶奶于海難四年后死去,留下了一棟老宅、一塊窄田、幾頭病牛。我成了這筆遺產的繼承人,但卻是個絕望的繼承人。
我只好將這些所剩無幾的財產變賣,否則就得挨餓受凍。之后,就搭乘火車從寧波前往重慶。綠皮火車又擠又慢,而我對投奔姨媽是否明智心存疑慮。她舉目無親,除了我和我妹妹。因為至親皆已離世,姨媽順理成章成為了我們的監護人。
主治醫生對這個時不時發病就會咬傷人、再也支付不起醫療費和住院費的瘋女人也灰心喪氣,勉強同意了出院申請。
至此,姨媽已經在蔣家墳瘋人院中待了十一年之久。而她現在就要成為我們的監護人。老天保佑。
蔣家墳瘋人院擠滿了社會的棄兒,來此的人無一例外都有著嚴重的精神疾病。而且這家瘋人院聲名狼藉,不僅是因為其老舊的設施、偏僻的地理位置、價格高昂卻收效勝微的藥品和急躁易怒的護士,還因為其令人不齒的行徑。辱罵毆打孤寡老人、私販假藥、挪用公款、貪污受賄、借診療來占女患者的便宜、私吞政府撥款,這類事情頻頻發生,且屢禁不止。
我和妹妹等候在瘋人院三樓的走廊里。這家瘋人院周圍土丘環繞,土丘上光禿一片,綠意盎然與此地相去甚遠。只有極目遠眺之后,才能在南方幾百米外的一片廢墟中看到施工隊的人影。醫院主體建筑呈一個“工”字形,東西走向的兩棟大樓是住院部,夾在中間的是綜合樓。
唯有綜合樓的大廳中有地板,其他的任何一間房間或者走道都沒有地板或者瓷磚,全是骯臟發黑、沾滿各種污漬的水泥地面。還除了院長的辦公室,我心想。水泥鋼筋的建筑無論如何也使人感覺不到溫暖,正如精神失常者無論如何也無法位列常人之席。
“你他媽找誰?”一名生得高大、滿臉雀斑的暴躁護士在我身后吼道,我被嚇了一大跳。妹妹也被嚇了一跳,在我旁邊小聲抗議護士的無禮。
我報出了姨媽的姓名和身份信息。“我們是她的外甥女,今天是來接她出院的。”我補充道。
護士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仿佛在判斷我是不是在捉弄她。“你自己一個人在這等著,”她邊走邊回頭喊,“不許亂走,更不許亂看。”
不亂看是不可能的。這家瘋人院絕對要讓常人做噩夢。掉漆的墻壁,失靈的燈泡,潮濕的地面,破損的儀器,發臭的手術臺,滲水的天花板,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時不時傳來令人窒息的叫喊——不是患者發瘋般的尖叫,就是護士們暴躁的怒吼。沉悶的氣氛,偏僻的位置,光禿的群山,就連患者的家屬們都不愿意在此久留。
“就像有什么東西在這里死掉了一樣,而且一直在發臭。”孿生妹妹說。
“希望,”我心里一陣酸楚,“死掉的是希望。”來到這里的人們,身心都遭受了極大的折磨。我不能去評判家屬的做法是否正確,但我清楚地明白:將這些與眾不同的人放在一個與眾不同的環境當中,其結果只能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與眾不同。家屬們到底是心懷希望地把他們送來治療,還是把他們當作一件破爛的布偶扔在這里的呢?
我的姨媽像是犯人一樣,被兩名護士押解著般送過來。兩名護士的眼中滿是嫌惡,仿佛巴不得將姨媽盡早扔出去。葉凌秋姨媽上半身穿著一件帆布材質的卡其色約束衣,幾道解開的扣帶隨著她的蹣跚步伐晃來蕩去,而腹部前的兩條束肘系成一個死結。下半身依然是她入院時所穿的一條藍色牛仔褲,如今已嚴重褪色,并到處布滿很深的污漬。孿生妹妹后來猜測說,那是血的痕跡。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我當然不會嚇唬別人說,這個“囚禁”了十一年的有著很深的燥狂癥的精神病人有著一雙殺人犯般的眼睛。疲憊,我的第一印象是疲憊。
想也知道,她簡直太疲憊了:三任失敗的婚姻,獨子早夭,唯一的弟弟早逝,無依無靠地在精神病院度過了十一年。她的眼睛其實很美,上瞼向上隆起,弧度很大,就像一座古老的石拱橋。通透的瞳孔,青綠色的虹膜就像是石拱橋上的青苔。淚阜很長,拉長了眼部線條。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多少淚滴曾在此流淌過啊。
我們在前臺登記,辦理好手續。帶走的還有一批藥品,可憐的姨媽仍然需要長期服用這些:氟西汀、帕羅西汀、奧氮平和氯氮卓。“如果她還是犯病,”主治醫生對我發牢騷,“發發慈悲,送到荷蘭吧。那里安樂死合法。”
一路上姨媽話很少。她總是會發呆,或者提及以前的事情。她太喜歡聊以前的故事了,以至于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從過去穿越而來的。實際上,她在許多方面都和正常人一樣,有時候我都會忘記她曾深陷囹圄。她會彈鋼琴、會寫詩,如若高興,她也能滔滔不絕地吐露往事。
我一問她關于瘋人院的生活狀況,她就會痛苦地亂叫,用指甲把自己抓得全身紫一塊青一塊。為此我不得不把她的指甲全給剪掉,省得別人看到后誤以為我虐待姨媽。而當我提起那場海難時,她則出人意料地平靜,仿佛她自己也在回憶一樣。
她已經與現代生活脫軌了。她有狂躁癥,還常有自殘行為。她就像剛出獄的犯人,無形中被體制化了,往往會再次犯罪,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監獄。她在此前的婚姻當中,一直都不是個稱職的家庭主婦,所學廚藝也已忘得一干二凈。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我做飯炒菜,與姨媽一起生活時便理所應當地承擔起了這一責任。
一天,我端上了一盤鮭魚,問她聞起來怎么樣。姨媽湊到跟前,她的姿勢很奇怪,好像是在刻意地在用鼻子尖去戳什么東西一般。這不是什么精神病人特有的屬性,而是個人的習慣所致。我感到高興,因為如果姨媽在逐漸向著個人的獨立性發展,那么專屬于精神病人的共性問題就會慢慢削弱。
醫院的高墻是治愈不了一個圍困在自己心靈孤島的人的。
“我什么也沒聞到,”她最后搖搖頭,“除了這盤菜和馬桶里的臭味。而且我覺得這兩個味道都差不多。”
“差得很多。”我尷尬地回嘴。
姨媽無法擔負太過復雜繁重的工作,她需要經常服用各種藥物,而這些藥物會讓她反應遲鈍,并時而精神亢奮、時而情緒低沉。她在離家幾公里遠的地方找了一份超市收銀員的工作。幸而這工作不需要太多地與人交流,單調機械的日程讓她得以勝任。
可我卻無法撥開往事的迷霧,并從中走出來。我繼續上學,孿生妹妹與我一道。我那性格頑劣的孿生妹妹生來便與我大相徑庭。她喜愛嘲弄、威脅甚至是勒索他人。她喜歡報復對我抱有任何惡意的人,無論那對我來說分量幾何。
有一次課上,我那喜好鋼夾摩根燙的班主任在對我的期末成績大發議論。我從不喜歡這個班主任,只因他從來都不喜歡我。我在班級里面算作成績最落后的一批,但這當然不是我有意為之。
當他嘲笑、奚落、揶揄我的時候,我一言不發,全當什么也沒聽見。畢竟,我經受了大海的考驗,不是為了跟蠢貨爭論的。
他毫不顧忌地否定我的一切,并表示這種差勁的表現一定與我那可憐的家教有關。于是他便陷入了對我父母的那種深深的優越感當中。實際上,他的一個女兒恰好就在這個班里,并在他的特殊照顧下成績優異。
正當我郁悶地把目光停留在潦草的板書上時,我用余光看到我那頑劣的孿生妹妹蹲伏在講臺之下,試圖用剪刀剪開班主任的皮帶。我驚恐地注視著她的怪異舉動,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這時班主任發現了異常。“謝伊琳,”他張嘴便朝我喊,“我希望你在聽我說話。因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直盯著我的褲襠看,況且我那地方也沒長嘴巴。”
我突然站了起來,想要阻止孿生妹妹收緊剪刀。但她此時卻輕盈地扭頭便跑。我即使不回頭,都能感受到同學們驚訝的目光。
“老師,我只是想……”我囁嚅道。
“我知道,”班主任生硬地說,不留情面地抬手打斷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看到那個墻角了沒有?對,就是那兒,它屬于你了,一直站到下個月。”
“你不該捉弄他。”我回到家后這么跟她說。
“他也不該罵你,”她駁道,“他還侮辱我們的父母,他有什么權利?”
“他有權評價我的表現,”我說,“他也應該這么做。”
“沒有什么是應該的,有時候就連活著都不是。”
“你不能再這樣干涉我的生活了。”我已十分疲憊,不愿再繼續爭吵。
“我是在保護你。”她固執地說,綠眸在黑夜中仿佛閃著幽光。
我的妹妹就像我的一個黑色倒影。她聰明、勇敢、堅毅,卻也固執、偏激、自私。因此她永遠都學不會慈悲為懷。就像我活在未來,而她卻活在過去。
我們居住的祖宅承自故去已久的外公外婆。由于舅舅提前過世,姨媽繼承了這一財產。這個小鎮里的宅邸一棟挨著一棟,但之間總有一些阻隔:或是一塊菜園,或是一間畜舍,或是一間花圃。人們的心也是這樣阻隔起來的:長出來的菜供自己食用,膘肥體壯的家畜可以賣個好價錢,而精心照顧的花圃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至于自己身邊的人如何如何,則實在是無關緊要的。
這座祖宅以磚木結構為主,前部有一座大院子,圍墻的頂端用混雜了玻璃片的水泥筑成,用以防盜。最前面的鐵柵門除了鎖孔,其他部位都已銹蝕得很厲害。門的上方是以排列規整的瓦片鋪成的復古式頂蓋。墻壁被各種污漬沾染,而剝落的墻皮不時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這座宅邸老舊、破敗,在同樣破敗的街道旁就像一顆矗立的枯萎柳樹,樹上的枝條已經干枯發黃了。但是毫無疑問,比起那座臭名昭著的瘋人院,這里已經算是天堂了。
這座小鎮里居住的幾乎都是老人。這里幾乎沒有任何公共設施,而且距離哪怕是最不發達的地區也太遠。年輕人很少在此居住,而是外出務工,只有打算安度晚年的老人或者對生活喪失一切希望的人才會居住在這樣一個與城市脫軌的地方。這里當然沒有接通燃氣,老人們一直有囤積柴垛的習慣。我想,即便是接通了燃氣,他們也還是會這樣做吧。
在一個風大的夜晚,空氣也格外干燥酷熱。滿月在天空的軌跡就像一道彎彎的曲線。我尚在熟睡中,在夢里我孑然一身,行走在一座古橋之上。我不知道我為何要經過于此,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另一岸五彩斑斕,生長著絢麗的花朵。但我很快就被一個倒影糾纏住,她有著我的面孔、我的聲音、我的形體。
這個時候我便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后我翻來覆去,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再度入眠。究竟是什么在困擾著我呢?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最后打定主意。接著我打開手電筒,穿過一樓的房間。我找到熟睡的妹妹后,用力把她搖醒。
“跟你談談。”我說。
“談什么?”她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不滿。
“你應該走了。”
“讓我走?”她笑道,“我們是一體的,兩種人格,卻共享一具軀體。誰也不能把誰怎么樣。”
“如果真就按你這么講,”我說,“那這具軀體也不能再兼容你了。”
她發出一陣刺耳的冷笑。“沒有我,你早就死了。”
我這性格頑劣的孿生妹妹從來都無人敢忤逆她的意志,而我直到如今也是第一次嘗試。我知道我失敗了,正如她所言,我們是一體的。也許是我氣昏了頭,突然發覺空氣變得干燥酷熱,如同身處一只巨大的蒸鍋當中。而且我聽到了巨大的嘈雜聲,像是大風在吹拂麥田。
“怎么回事?”妹妹表情凝重,顯然她發現狀況很不對勁。她側耳聆聽,眼神變得專注起來。
“著火了。”她神色慌張地說。接著她一個箭步走到窗前,并一把掀開窗簾。
而窗簾在掀開的一瞬間就被引燃了。火苗歡快地從柴垛跳躍到緊靠的豬舍大棚,將里面的草料和茅草頂蓋點燃。接著火線一路高歌猛進,終于來到我的家門口。一樓的脆弱木門被點燃了,火焰快活地舔舐著腐朽的木纖維。
“遭了,”我尖叫道,“姨媽還在閣樓里。”然后我拔腿便準備上樓。
“你難不成是瘋了?”她拉住我的胳膊,喊道,“隔壁的豬舍修在人家的樓頂上,火肯定燒到閣樓里去了!”
“放開我!”
“聽我說,”妹妹擋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聽見她以最接近懇求的語氣說,“她是個廢人,又胖又慢吞吞的,你會被她拖垮的。跟我走吧,我會像以前那樣護你周全的,我保證。”
“不行,”我喊道,“她是我們唯一的親人了。你想走就走吧!”
她依然擋在我的面前。“你會把你自己害死的,連我也會被你害死,就像你把爸爸媽媽們害死一樣!”
我怒不可遏地伸出拳頭,幾乎將她打倒在地。她的面顱是如此堅硬,以至我的拳頭被像是被切割撕裂了一樣,殷紅的鮮血自指縫間緩緩流出,但這些都比不上烈火的赤紅。我回頭望了最后一眼,她仿佛被我擊碎了,木訥又一臉不可思議地站在原地。
“快走吧,”我態度軟了下來,“去找人幫忙!”我沒等答復便沖上濃煙繚繞的樓梯間。我毫不擔心,她不會死,只因今日并非她的死期。
我在二樓廚房里拿了一把剪刀。廚房的門是一扇鐵柵門,不會被點燃。但在高溫的環境下,金屬開始扭曲、變形、發燙、變軟,烈火就像一張大手,牢牢地困住了這座木制老宅,同時又像是在玩弄泥巴般以高溫來對其中的一切任意把玩塑形。
正是那高溫將我的手灼傷,盡管手表面的皮膚開始發黑蜷縮,我仍然無暇他顧,因為我必須去解救被困在四樓閣樓的姨媽。
濃煙嗆住了我的喉鼻。窗的木制邊框被燒得焦黑,而鑲在里面的玻璃也已經開始炸裂。我被濃煙嗆得實在忍受不住,便從窗戶旁邊的掛衣鉤上扯下一塊抹布。
我看到豬舍大棚已經倒塌了,里面飼養的豬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即將被活活燒死。只有少數嚎叫著到處亂竄。十幾只身上帶火的公雞尖聲厲叫地從窗邊飛過。這個小鎮里的所有狗都在狂野地叫喚,但同時它們低垂的尾巴又顯露出它們的恐懼。
我艱難地返回了廚房,洗漱臺前的水龍頭已經炸開了,水流如噴泉般四散噴濺。想必是大火燒斷了某處隱秘的管道。
一切都是那么嘈雜混亂。火舌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周圍的十幾棟老木屋。可以想見,發生了這種災難,這個小鎮不會再有人安然入睡了。即使是懵懂無知的嬰兒,也必將嚎啕大哭地醒來,仿佛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
但我此時的處境,比噩夢要可怕得多。當我聽到姨媽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以及翻滾踢踏的噪音時,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姨媽患有狂躁癥,還總是夢游。因此每天晚上我都得親自給她穿上束縛衣,這種衣服有幾條結實的尼龍帶,幾乎是把人釘在了床上。因此,我若不去解救姨媽,她注定將會被活活燒死。
我捧起水,洗了把臉,并清洗了因剛才對妹妹動手而流血的右拳。因為清水的緣故,我終于開始振作起來。我用清水浸濕了毛巾,然后捂住口鼻,踉踉蹌蹌地爬上四樓閣樓的木質樓梯。我剛一踏上第一級臺階,整個樓梯都開始搖晃起來。我咽了咽口水,勇敢地邁出了第二步。
我終于爬上四樓時,身后上方的一根橫梁倒塌下來,只差一點我就被砸中。為此,我匍匐在地,手則被燒傷。越往上,煙霧就越濃密,我也就越發用力地捂住了口鼻。火焰把閣樓的門燒得噼啪作響,我一用力便將其撞了開來。
我看到了痛苦嚎叫著的姨媽。烈火沒有把她身上的束縛衣燒斷,反而是在炙烤著床底。如果我再稍晚一步,也許她就會被烹熟了。她雙目圓睜,扭動的手腳對抗著特制的束縛衣,卻徒勞無功。但她還是設法將身子轉向東側,以避免自己被引著。我利索著用剪刀把她身上的束縛衣剪斷,我一定是不小心把她割傷了,為此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
但此時也顧不上這么多了。我拉起姨媽的手,飛快地穿越搖搖欲墜的樓梯。但是我被倒塌的各種家具絆倒,并摔了一跤。是姨媽那強有力的胳膊把我攙扶起來,然后我倆繼續向前奔跑,于此同時,煙霧繚繞,大火仍然在不住地蔓延。
可怕的是,樓梯間的橫梁倒塌,把樓梯幾乎砸成了廢墟。沒有其他的路可逃了。我仿佛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終于,我經受不住了,開始抽噎起來。那時我哭得好慘,覺得一切都已完蛋。橙黃色的烈焰在家具上翩翩起舞,就像在為第二天黎明時分冉冉升起的火之晨曦盡情狂歡。
到頭來,我們愛什么,就會死在什么上面。妹妹一定會借此來嘲笑我,因為如果我不去逞強好勝,完全有可能自己逃生,而不是與姨媽雙雙殞命。突然,那承自我父輩的勇毅讓我振奮起來:如果一切注定焚盡,那我們便同赴火海!
這時姨媽單薄的背影籠罩住我。她把我背上她那佝僂的背部,我的肋骨與她的脊柱撞在一起。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我便掙扎起來,無聲地反抗著她瘋狂的意志。“謝謝你,伊琳。”她笑道,“我睡得太久了,以至于深陷噩夢無法自拔,是你出現并把我喚醒了。不必為我擔心,一個都不會少的。我這輩子都在殘害自己的身體,再多一次又有何妨?”
我只能順從地閉上了雙眼,然后便感受到她因大幅度跳躍而彎折的雙腿。她一躍而下,帶著我跳出了火墻。火焰突然暴怒高漲,房子完全倒塌。然后我看見了人群,以及噴涌而出的水柱。是啊,她說得對,一個都不會少的。
那個可怕的夜晚有三個人離世,還有十幾個鎮民被嚴重燒傷。我很幸運,除了一些嚴重的擦傷和些許燒傷,其他都安然無恙。但是姨媽為了逃生,選擇背負我并從老宅的樓上跳下,為此她永遠失去了一條腿。
我和姨媽一個月后出院,一同回到原來的小鎮。大火被撲滅之后,原來林立房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地。舊日的痕跡已經不在了,記憶卻永存人們心中。姨媽拄著拐杖,蹣跚的步伐顯得蠢笨滑稽。她失去了一條腿,卻多了一張笑臉。此后,她的狂躁癥等諸多精神疾病,可以說是不治而愈了。連當初那個醫生得知后,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我知道是為什么。這很簡單,答案一直都存在于我們的內心。但是如果我們不去敞開自己的內心,就永遠都找不到答案。夕陽的光輝燦爛更甚黎明,我攙扶著姨媽,踩踏在這座祖宅的廢墟之上,我們的背影顯得格外渺小,卻并不孤單。
火災的起因是一根不幸落在柴垛上的煙頭,警方最后逮到了這個可惡的家伙。我們借此拿到了一筆賠款,并用這筆錢購置了新房。幾年后我考入了大學,并逐步發展出自己的事業。我可愛的、拄著拐杖的姨媽,依舊在那家超市里面做一名平凡的收銀員,逢人便吹噓自己有個出人頭地的外甥女。
我幾乎將我那性格頑劣的孿生妹妹遺忘了。但我知道,在我余生中的最后幾十年里,她依舊存活于我的記憶中,替我解決無數麻煩,卻從不要求回報。我至今依然記得,她有著我的形體、我的臉龐、我的聲音;我也同樣記得,在那個烈火燎原般的恐怖夜晚,我的拳頭遭受了可怕的重創。畢竟我所擊中的,是那光滑的、冰涼的、被烈火映得通紅的鏡子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