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記得這個光著腳,笨拙得拿著筆的圣馬太嗎?天使握著他長滿繭的右手,上帝的圣諭就在這個手工勞動者的筆端流淌出來了。當我看到魯爾福的小說時,腦子里浮現出來的就是這篇畫面。
這個墨西哥大師級的作家,一生的文學創作加起來不足三十萬字,但這并不妨礙他在魔幻現實主義中開宗立派的地位。馬爾克斯曾捧著魯爾福的小說夜不能寐,一口氣讀了幾遍,他從中看到了自己講故事的方式,這才有了《百年孤獨》。所以他曾寫到:
他的作品不超過300頁,但是它幾乎和我們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樣浩瀚,我相信也會一樣經久不衰。
奇怪的是,魯爾福的作品出現的非常集中,之后他便棄筆不再寫字了。所以我相信在他寫《燃燒的原野》和《佩德羅·巴拉莫》的時候,是有天使握著他的手。之后天使離去,魯爾福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翻開《佩德羅·巴拉莫》,會被它凌亂的結構,紛雜的人物以及錯綜的時間弄暈了頭,耐著性子讀一會兒,你會說“哦,是這樣子”,你再讀一會兒會說“哦,原來是這樣的”,你讀完了之后會說“讓我再讀一遍吧”。這是一本奇怪的書,敘述者不斷變化,死人與活人在同一時空交流,亦真亦假,亦正亦邪。整部作品像一個打碎的花瓶,讀者看到的全部是現實的碎片,神奇的是,每個人讀完之后自己重新拼結出的花瓶卻形態各異,并能自圓其說,很多人肯定會說看不懂,其實這對魯爾福的作品來說,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告訴你故事是可以這樣講的。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耳熟,是的,當封閉的中國迎來了馬爾克斯的巨著時,閉門寫作多年的中國作家感慨:原來故事可以這樣講。而當年馬爾克斯看到《佩德羅·巴拉莫》時,也是這樣說的。
沒有錯,天使傳授給魯爾福的并不是一個個故事和人物,她傳授給他的是一種文學的形式。
在魯爾福之前一百年的奧地利,有一位業余作家,他白天做工,晚上寫一些誰也看不明白的小說,這位像寒鴉般孤獨的人死后,他的大部分作品才僥幸得以出版,結果他帶著文學進入了現代主義,他是卡夫卡。
一門藝術經過長期的演變與發展,他所表達的內容已經不重要了,形式則是支撐它繼續走下去決定因素。就像中國文學經歷了漢代的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種種形式的演變,每一種形式發展到極致便由盛轉衰,另一種形式露出芽尖,開始生長。藝術的發展,就是形式的發展,內容并沒有太多的新鮮,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已經沒有什么新奇的東西還待字閨中,所有的藝術家只是換個形式表現一些重復的東西,藝術家的高下體現在自己的感受與藝術的形式之間建立鏈接的熨貼程度。而那些為了自我表達,創新藝術形式的人,無不閃爍著天才的光芒和天使握著他們手的印跡。魯爾福也當在此列。
是這些被天使握著手的天才們給藝術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推動著藝術不斷地前行,使藝術的雙眼始終冷靜旁觀人類社會的發展,在人類瘋狂的時候,澆一盆冷水,在人類迷茫的時候,指一個方向,在人類膽怯時,給一支火把。
不得不承認,信息化的今天,藝術沉淪了,淪為工業與科學的奴仆,與其說這是藝術沉淪,不如說是藝術家的沉淪。
但我始終堅信,有個天使一直在我們的上空盤旋,她在尋找一個適當的人,然后握著他的手,給藝術以新的風骨與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