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海瑞：
1. ? ? 洪武皇帝立法，主要著眼點在于保存一個農業(yè)社會的簡樸風氣。對于農村，設立“申明亭”和“旌善亭”，后者用于表揚村民中為人所欽佩的善行。每年兩次全村大宴中會批評行為不檢的村民，若此人不改悔，則成為“頑民”。……洪武皇帝所推行的農村政策及一整套的措施，對本朝今后的歷史，影響極為深遠。其最顯著的后果是，在全國的廣大農村中遏制了法制的成長發(fā)育，而以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律。上至官僚下至村民，其判斷是非的標準是“善”和“惡”，而不是“合法”“非法”。
2. ? ?但是他與洪武皇帝都沒有想到，政府不用技術和經濟的力量扶植民眾，而單純依靠鎮(zhèn)子上的壓力和道德上的宣傳，結果只能是事與愿違。
Chapter戚繼光
1. ? ?在抗倭戰(zhàn)爭中功績最為卓著的戚繼光不是在理想上把事情做得至善至美的將領，而是最能適應環(huán)境以發(fā)揮他的天才的將領。他所以取得成功的要點，在于他清醒的現實感。他看清并適應了當時的政治，而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唯一可以被允許的方案。至于在一個以文人治國的農業(yè)國家之內，誰想要極端強調軍事效率，提倡技術的發(fā)展，而導致軍人和文官的并駕齊驅，哪怕他能舉出無數動聽的理由，在事實上也是絕對辦不到的。
2. ? ?戚繼光死去之前，他的妻子已經遺棄了他。他以前統(tǒng)帥十萬大軍，素以慷慨著稱，對朋友有位豪爽。他不事積蓄，在被斥退之后，竟然一貧如洗，甚至醫(yī)藥不備。英雄末路，使當時和后世同情者無不扼腕嘆息。戚繼光本人的功業(yè)固然值得表彰，同時又加上這些感情的色彩，所以，不論是正式的傳記還是非正式的記事、評論，總是對他倍加稱頌，有時竟然把他描寫為一個完人。但是真正的歷史學家應該有超越當時的看法。戚繼光是一個復雜的人物，不能把他強行安放在用傳統(tǒng)道德構成的標準像框里。他的一生有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譬如娶妾私生子；理解士兵生活的痛苦，不讓他們采伐柴薪以供他家用，但又使人從百里外傳至名菜；做人清廉但又給張居正贈送重禮……戚繼光還在他的麾下創(chuàng)造了很多宗教式的做法……
? ? ? ?若用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抹去這些事實，就是不忠實于歷史了；對一個英雄人物隱惡揚善，也并不是真正的推崇。戚繼光的復雜來自環(huán)境的復雜，如果指望他簡單得如同海瑞，無疑是不近情理。寫歷史的人既然知道戚繼光是一代卓越的將領，一位極端剛強果敢的軍人，也是一位第一流的經理、組織家、工程建筑師和操典的作者，則自然應當聯(lián)想到假如他不精通政治間的奧妙，就絕不可能同時做好那么多事情。戚繼光所生活的時代，落后陳舊的衛(wèi)所和軍戶制度早應該全盤放棄，而代之以先進的募兵制度；零碎的補給，也早就應該集中管理。然而我們的帝國不允許也沒有能力作全面的改革，只好尋找出一種妥協(xié)的方法來作部分的修補。戚繼光的天才，在于他看準了妥協(xié)之無法避免；而他的成功，也在于他善于在技術上調和各式各樣的矛盾。妥協(xié)的原則，是讓先進的部門后退，使之與落后的部門不至于相距過遠。在組織制度上沒有辦法，就在私人關系上尋找出路。具體來說，沒有文淵閣和張居正的全力支持，就沒有強有力的薊州軍隊和戚繼光。他的部隊和他本人充滿了矛盾，在火器已經在歐洲普遍使用的時候，他動員大批士兵修建碉堡；在他的混成旅里面，槍炮手和藤牌手并肩作戰(zhàn)。他一方面是這樣精細，仔細計算日出日沒的時間；一方面又那么野蠻，把違反軍紀的士兵割去耳朵。這些極端矛盾的事實，在其他國家內，可能彼此相隔幾個世紀，而我們的帝國則在一個軍區(qū)內同時出現。
Chapter李贄：
1. ? ?心學，良知：良知的內涵是什么？良知與意念的關系，是從屬還是并行，是調和還是排斥？他應該直接的說良知是一種無法分析的靈感，有如人類為善的可能性屬于生命中的奧妙。但是王陽明不如此直截了當。他含糊地說，良知無善無惡，意念則有善有惡。這些問題，為他的入室弟子王畿做出斷然的解答：一個人企圖致良知，就應當擯棄意念。理由是，人的肉體和思想，都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之下，等于一種幻影，沒有絕對的真實性。所以，意念是枝節(jié)性的牽纏，良知則是永恒的、不借外力的存在。良知超越于各種性格，他的存在寓于無形，猶如靈魂，既無年齡性別，也無籍貫個性，更不受生老病死的限制。依照王畿的解釋，良知已經不再是工具而是目的，這在實際上已經超出了儒家倫理的范圍，而跨進了釋家神學的領域。
2. ? ? 李贄重視歷史上對財政經濟問題有創(chuàng)造性的執(zhí)政者。他推崇戰(zhàn)國的李悝、漢代的桑弘羊、唐代的楊炎，但是對宋代的王安石卻缺乏好感。這當然并非因為王安石在道德上遭到非議，而是因為他的才力不逮他的宏愿，“不知富強之術而必欲富強”。與上述的論點相聯(lián)系，李贄更為大膽的結論是一個貪官可以危害至小，而一個清官卻可以危害至大。他尊重海瑞，但是也指出海瑞過于拘泥于傳統(tǒng)的道德，只是“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棟梁者”。對于俞大猷和戚繼光，李贄極為傾倒，贊揚說：“此二老者，固嘉、隆間赫赫著文，而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在同時代的人物中，他最崇拜張居正，稱之為“宰相之杰”，“膽如天大”。張居正在死后遭到清算，李贄感到憤憤不平。
Chapter世間已無張居正
1. ? ?在處理立儲這個問題上，萬歷犯了很多錯誤。他的第一步是冊封鄭氏為皇貴妃，位于皇后之下而在其他妃嬪之上。子以母貴，常洵超越常洛而立為皇儲，就可以順理成章。然而在絕大部分文臣看來，這是以幼凌長，自然不合于倫常之道。
? ? ? ?萬歷本人也同樣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以公開自己的意圖，他只能找出種種借口來拖延。第一個借口是常洛年紀太小，經不起各種典禮的折磨；第二個借口就是上面所說的立儲大計屬于皇帝的職權，不容許任何人加以干擾逼迫。在和廷臣往來爭辯之際，他又突然別作心裁，同日冊封三個兒子為王而不冊封太子。臣僚們不接受這個辦法，他又找出了第三個借口，即皇后年紀尚輕，仍有生育的可能；如果皇后生下兒子，那就是當然的太子而用不著任何爭議了。這種種借口既表明了他缺乏信用，也暴露了他沒有氣魄，因而官員們的抗議也決不會就此偃旗息鼓。
? ? ? ? 這種僵持的局面，應該看作本章一開始所說的“憲法危機”，因為僵局之不能打破，原因不在于法律。法律的問題始終沒有被人提起，即皇帝如果一定要廢長立幼，他并不是找不到理論上的依據。假如我們的帝國真正能夠實行法治，而繼承皇位這個問題又由一個具有獨立性的法庭來作出判決，那么皇帝委托律師根據成文法和不成文法來作辯護，他是很有勝訴的可能的。
? ? ? ?第一，常洛并不天生即具有繼承大統(tǒng)的權利，他的幾個弟弟也同樣沒有這種權利。皇帝的兒子在被冊封以前統(tǒng)統(tǒng)沒有名義，否則就用不著特別舉行封太子或封王的典禮了。第二，立長而不立幼，只是傳統(tǒng)的習慣，而不是強制性的法規(guī)，這在永樂登極之后更為明顯。他以太祖洪武皇帝第四子的身分，用“清君側”的名義，從他的侄子建文皇帝手中奪得了皇位，而根本不考慮他的二哥和三哥兩房的優(yōu)先繼承權。所以在二百年之后還要堅持繼承皇位必須按出生次序，就等于否定了永樂皇帝的合法性。第三，根據太祖洪武皇帝的規(guī)定，嫡子有繼承皇位的優(yōu)先權，可見皇子的地位決定于其母親的地位，而出生年月乃屬次要。常洛之母為恭妃，常洵之母則為皇貴妃，前述子以母貴的原則在祖訓前仍然大可商酌。第四，如果萬歷非立常洵不可，他還可以廢去孝端皇后而立鄭氏，使常洵成為名正言順的嫡子。在本朝歷史上，宣德、景泰、成化、嘉靖四朝都有廢后之舉而并未因此發(fā)生政治波瀾。
? ? ? ?為什么萬歷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采取更為強硬的立場，例如堅決地公開宣布他的主張，而且一口咬定立儲大計屬于他的權力范圍，不容旁人置喙，而且進一步以意圖不能實現即自動退位作為威脅，這都已經無法找到答案了。也許有一條理由可以作為解釋，即本朝不是以法律治理天下臣民，而是以“四書”中的倫理作為主宰。皇帝和全國臣民都懂得父親對兒子不能偏愛，哥哥對弟弟負有教導及愛護的義務，男人不能因為寵愛女人而改變長幼之序。正因為這些原則為天下人所普遍承認，我們的帝國才在精神上有一套共同的綱領，才可以上下一心，臻于長治久安。如果僅僅憑法律的條文作為治國的依據，則我們立國的根本就成了問題，一千多個縣很難以父母官的身分領導他治下成千成萬的庶民。所以，萬歷要棄長立幼的企圖，縱使在法律上有可以左右遷就之處，但在堅持傳統(tǒng)觀念的臣僚心目之中，卻早已不直于綱常倫理。臣僚們從來沒有聽說法律的施用可以與圣賢的教導相違，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在這樣強大的道德和輿論的壓力之下，他在公開場合不得不發(fā)表違心之論，否認他有棄長立幼的企圖。
2.多少年來，文官已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強迫坐在寶座上的皇帝在處理政務時擯斥他個人的意志。皇帝沒有辦法抵御這種力量，因為他的權威產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則至為微薄。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于廷臣。
3.這種局面不打破，文官的雙重性格發(fā)展得越來越明顯，這也是精神與物質的分離。一方面，這些熟讀經史的人以仁義道德相標榜，以發(fā)揮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為國家服務，以自我犧牲自許；一方面，體制上又存在那么多的罅隙，給這些人以那么強烈的引誘。陰與陽的距離越來越遠，找出一個大家都同意的折衷辦法也越來越困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