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北方瓦房,養滿雞鴨的院子,通風卻昏暗的小屋,藏有好吃的玻璃窗櫥子,很難爬的高床,老式的八仙桌椅,這就是我童年的游樂場。
剛出生那會兒,爸爸看我是女娃,便從不搭理,媽媽一人照顧我的生活起居,但我對此并沒有記憶,大概是太小了吧。
后來爸媽每天工作很忙,從早到晚都沒有時間照顧我,于是我便整天整天的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相信在90年代,太多的90后都是和爺爺奶奶在一起長大的,我不是留守兒童,但依舊是這樣生活。早上還沒睡醒,媽媽就把我送去,晚上七八點爺爺或奶奶把我送回。我大把大把的時間都在奶奶家,所以,童年的記憶里根本沒有爸爸媽媽。
我出生的第二年,二叔家生了個妹妹。朦朧的記憶里,和煦的春天,奶奶推著寶寶車在街頭閑逛,我坐在這頭,妹妹坐在那頭,我倆面對面咿咿呀呀說著奶奶聽不懂的語言,還手舞足蹈的解釋著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
三歲,我和妹妹一起坐在奶奶身旁,聽奶奶講月亮和嫦娥的故事。后來也要奶奶講過很多遍,每每聽完都好像有看到嫦娥抱著玉兔在月亮里走動。
四歲,某個夏日的夜晚,奶奶抱著我坐在門前的石凳子上,邊拍打著蒲扇邊教我童謠:“世上只有媽媽好…”我立即糾正:“世上只有奶奶好。”奶奶欣慰的笑了,摸了摸我的頭:“傻孩子,媽媽和奶奶都好。”
五歲,我和妹妹在街頭跑著放風箏(自制的塑料袋風箏),奶奶站在門口叫我們去吃飯。當我倆規規矩矩的坐在那兒準備吃的時候,我發現妹妹碗里的瓜比我碗里的多一塊,于是摔門而去。(現在想想真任性)
六歲,奶奶帶著我,妹妹和一歲的堂弟,在麥田地里搓麥子吃。綠油油的麥子搓出來綠瑩瑩的飽滿顆粒,一下子全填在嘴里,味甜甜的。堂弟太小不能吃,妹妹不喜吃。奶奶便搓了給我吃。我們四個坐在地頭上,春風拂面,陽光和煦,好不歡快。
七歲,我開始上學了。奶奶在她那昏暗小屋的水泥地上,用粉筆教我寫她僅識的幾個漢字。我興致勃勃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學。(粉筆是我在教學樓的后邊撿的)
八歲,不記得因什么挨媽媽打,哭著嚎著跑到奶奶家訴苦。奶奶一邊心疼一邊安撫我,并告訴我以后再挨打,就往奶奶家跑。從此我記住了這一妙招。再次和妹妹談起此事的時候,妹妹說她只記得我小時候成天挨打成天哭。
九歲,放了學和小伙伴一起去坑邊的小樹林玩,正值五月槐花香,剛好記得奶奶說過好久沒有吃槐花餡的包子了,于是我爬上了最靠坑邊的一棵槐樹,摘了滿滿的一兜槐花,帶了回去給奶奶做包子吃。
十歲,跟著奶奶去趕會。會上人潮擁擠,熱鬧極了,尤其是套圈的攤位,好多小朋友都在那兒,我也想玩,奶奶就買了五毛錢的圈。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玩套圈。然而十幾個圈下去一個沒套著,正當我失落得要哭的時候,攤主送給了我一只橡皮大小的小羊。我開心極了,至今一直留著。不僅是因為紀念第一次套圈,還因為小羊是奶奶的屬相。
十一歲,過年的前幾天,奶奶買了兩對漂亮的發卡,粉紅色娃娃頭帶著兩束小辮子,還有兩片粉紅色毛茸茸的羽毛,好看極了。不用猜也知道,她是給我和妹妹買的。妹妹一頭烏黑的長發,帶上發卡特別好看。而我一直都是超短的頭發,顯然一副男孩子的模樣。我只在除夕的晚上戴過,之后便珍藏起來了。
十二歲,我和弟弟妹妹在奶奶的高床上玩曬干魚,奶奶走了過來。她是個極其愛干凈的人,從來不允許我們上她的床。我想壞了,準得挨批。但是她卻意料之外的沒趕我們下來,而是和我們坐在一起玩。末了,她似乎表情嚴肅的問了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們會哭嗎?忽然嚴肅的尷尬對于我們一群孩子來說真的無法化解,倆弟弟心不在焉的玩牌,我和妹妹傻笑著不知怎么回答。孩子中我最大,奶奶把目光轉向我,我笑著笑著居然流出了眼淚。奶奶摸了摸我的頭,眼圈紅紅著出去了。
十三歲,夏去秋來,奶奶花了她一下午的工錢給我買了件新T恤。那天晚上,奶奶來我家,把T恤送到我的床前,像往常一樣給我交代幾句,讓我好好學習,聽爸媽的話,不要惹他們生氣。然后就回去了。我記得這是奶奶最后一次跟我說話了,但我好像真的記不清了。記不清我十三歲時她是否真的來到過我的床前,還是只是我夢里的某個瞬間。記不清她到底有沒有送過我T恤,然后告訴我聽爸媽的話。記不清那晚是不是我們現實世界的最后一面。
同年9月30號,奶奶走了。盡管一直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盡管一直想不明白她的離世,但是生活還是得繼續。沒有人可以讓時間靜止,定格在你想要的那天。就好像沒有人可以讓我不長大,只過小時候的那些年一樣。
時光荏苒,十一年過去了。老房子早就拆了,記憶里的那些東西也不復存在。當我第一次和妹妹一起回憶童年的時候,很多事她已經不記得了。科學家說:七年可以徹底忘掉一個人,因為七年的時間可以把我們全身的細胞都更換掉。每過一天,那些想念的舊細胞就會死掉一些,七年之后,便會干干凈凈。
原以為我也不記得了,但當妹妹說起奶奶去世那天的場景,我竟不知覺淚水決堤。記憶就像開閘的洪水,洶涌而來,讓我不得不想起。原來這些事我一直從未忘記,只是封鎖在時間的長河里。
仍記得奶奶去世那天,我放學知道后,鼻涕淚水一大把的哭著跑向奶奶家,顧不得爸爸媽媽的反對,顧不得鄰居街坊的閑言碎語指指點點,只知道不停的哭。靈堂上,我拉開了蒙在奶奶臉上的白布,哭的喘不過氣來。我看著奶奶煞白的臉,搖晃著她冰涼的手,喊破了喉嚨卻再也沒有能夠喊應她。那段時間,我晚上是哭著睡著的,白天是哭著醒著。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因為每每夢見奶奶的時候,她都笑著告訴我,傻孩子,我哪有死啊~我就是出去玩了一圈而已。每每夢見奶奶完好無損的出現在我面前,我都不想醒。有時甚至知道這是夢,但就是不愿從中走出來。
妹妹感嘆著:十一年了,要是她還在,該多好啊!我已泣不成聲,心里應著:是啊,還在,該多好啊~
如果她還在,該看到這些年我們的變化,該看到我們上大學,畢業,找工作,該看到我們對她滿滿實實的愛。可是,她終究沒有福分享受。奶奶這輩子沒有女兒,喜歡我和妹妹也是理所當然的。
閑聊中,妹妹笑談著奶奶那些年的偏向。我一愣,好像忘記了這份偏愛。我承認,奶奶是有些偏向我的,但這份偏愛中更多的感情是心疼。她會把妹妹偷偷給她的糖果留一部分給我,她會整晚整晚給我講該怎么勸導父母,她會用她那不多的見識告訴我,好好學習,將來上大學。而她對我,更多的話還是那句無奈的感嘆:小會兒呀,你命不好。
一直以來,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就是她。很多時候,我的心事不用說,奶奶就一目了然。但這種心有靈犀也只存在于童年的那些年。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那棟老房子,那間通風昏暗的小屋,那個藏滿好吃的玻璃窗櫥子,那個很難爬的高床,那些很可口的飯菜,以及那些個晚上的童謠故事。
PS:
有時挺羨慕如今的小朋友們,
因為你記不住的東西,
會有相機,會有高科技來幫你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