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胡念筠了,這一次是個十足的美夢。
胡念筠就是睡美人,睡美人曾經也是有她的王子的。我夢見胡念筠攀著吳勇的肩,一陣風似地滑入舞池,輕巧地跳著慢三。我只見過一次她跳慢三,還是在客廳里,我拿光盤給他們放了音樂。
每每向旁人介紹胡念筠的時候,吳勇總是稱呼她為“我的愛人”。如今想起來,才覺得這實在是浪漫的稱呼。當時年紀小,總把描寫愛情的童話當作教科書,覺得稱呼一聲“愛人”,完全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卻覺得,這么大剌剌地、又毫不掩飾地宣稱這是“我的愛人”,實在浪漫得不得了啦。那時的胡念筠總是粉紅色的,愛人這稱呼很襯她。
胡念筠喜歡粉紅色,她給自己、也給我買許多粉紅色的衣裳。棉的麻的,滌綸的雪紡的,呢子的針織的,不是櫻粉就是桃粉,不是梅粉就是荷粉,還有許多霞粉的、胭脂粉的,都在衣柜里整整齊齊的,排列得好像馬克筆色卡一樣。說起來,白皮膚和粉紅色原本就是很相配的。
胡念筠最喜歡的花也是粉紅色的香水百合,她總是在得閑的時候,從花店里捧回一大抱香水百合,裝飾在客廳和臥房的玻璃瓶里。
胡念筠還喜歡粉紅色的小說,她最愛張愛玲、張恨水的書,又尤其推崇《啼笑因緣》這一本。她看悲劇多過看大團圓,一幕黛玉之死也總是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我偷偷地翻看她的書架,還找出不少《傷心記事本》一類的現代愛情小說。她雖然禁止,我也瞞著她偷偷地讀完了那一架子愛情故事。我雖然懵懂,卻也不知不覺地學著她流了一些眼淚。
和胡念筠比起來,吳勇完全是個灰色的人。他不大愛出聲,也不大愛開心,不是沉默著,就是發著脾氣。每每他出聲,我就覺得我要倒霉,比如我出生的時候他堅持要給我起名叫吳娜娜,胡念筠不同意,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后,到了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名字還是被改成了吳娜娜。但自從吳勇一聲不吭地從這個家里逃一樣般地出走之后,外公就把我的名字又給改回來了。
胡念筠管我叫小蝴蝶,外公也管我叫小蝴蝶。只有吳勇,總是吳娜娜、吳娜娜地叫,這名字多俗啊。我有一個叫吳娜娜地幼兒園同學,還有一個叫吳娜娜的小學老師,連之前給胡念筠做指甲的姐姐也叫吳娜娜。我得感謝吳勇,讓我擺脫了這個難聽得讓人抬不起頭來應聲的名字。
我醒來的時候,外公還沒有回來。我看了一眼手機,正好晚上八點。
外公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我正把一塊酒精扔進了爐子里。
“吃飯了,爺爺,怎么又這個時候才回來啊。”我從小就管外公叫爺爺,管外婆叫奶奶,胡念筠說這么叫親近。我的祖父母都住在鄉下老家,我們一年才回去一次老家。祖父在我出生前就不在了,幾年前祖母也因病去世了。
胡念筠一直抱怨著吳勇的老家。每年回老家的時候,他們倆一路熱鬧得不行,從去的路上吵到回來的路上,一直再吵到回家。從前奶奶總要勸一勸他倆,奶奶臨走前還特意囑咐過胡念筠,叫她不要同老家的親戚鬧脾氣。不過,奶奶走了沒多久,胡念筠當真同吳勇就再也沒有吵過架。
雖然是冬天,爺爺卻熱得滿頭大汗,只穿著一件濕透的汗衫,顯得很疲憊。我忙遞了毛巾給他,他接過,樂呵呵地笑了兩聲說:“放假了?回來好好休息啊。”
我點點頭,把盆里的青菜一股腦兒地倒進了沸騰的鍋子里。鍋子里乳白色的蒸汽一下子全撲到了我的臉上,我忍不住瞇了瞇眼。爺爺連忙伸過手來說:“我來吧。”我沖他擺擺手,示意他去盛飯。
爺爺的話一年比一年更少了。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只是專心地低頭撿著碗里的飯粒。要是爺爺愿意的話,我想我也是愿意和他說說話的。我明明應該仰望著清晨的太陽,但我卻更想像爺爺一樣,在深夜里躺在吱啞吱啞的搖搖椅上,在橘色的昏暗臺燈下看著一本《悲慘世界》。
比起白天,我更熱衷于在晚上活動,就好像穿梭在夜幕里的敏捷的貓一樣。不過,我并不在墻頭上奔騰,而是在我自己的圖書館里活動。我在書柜里和其它任何能放置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書,書房也好、臥室也好、衛生間也好,到處都擺滿了我的書本和雜志。當然,我要告誡一句,廁所里看書絕對不是好習慣。相信我,你會因此患上痔瘡的,你也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晚上我起床找書看時,我戴著睡帽,睡裙就摩挲在地板上,但并沒有發出沙沙的聲音,要不然,我可能更像一個黑夜里形跡可疑的巫師。
為什么不喜歡白天?白天太刺眼了。光也好,那些人們也好。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總是那么精力充沛地汲汲營利,他們既偉大又自私,既寬容又狹隘,既善良又丑惡。我真不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不必回到過去的巡回馬戲團里,就能看到最優秀的小丑的表演。但天一亮,我就得回到一個叫“學校”的馬戲團里去,那里有臉拉得比馬長的教導主任,有聲音比雞尖細的化學老師,有鼻孔比牛大的班主任。我知道以貌取人不對,但當我并沒有美好的心靈可以欣賞的時候,我只好在心里對他們的相貌奚落一番了,好安慰自己:的確是相由心生的,老天爺公平得很。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給他們的心肝而不是臉洗洗澡,好看看能灌下多少油墨來。
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還是說到晚上的話,我更愿意看看安房直子的童話集那樣的書,而不是《悲慘世界》這么沉重的故事,難道,現實的世界還不足以說得上悲慘么,這可比任何的戲劇都好看。我可不想再自找煩惱了。我要看輕飄飄的書、穿輕飄飄的裙子、品嘗輕飄飄的花蜜味兒的點心,這樣,就算我沒有翅膀,也能知道飛起來的感覺了。說實話,洋畫里的長翅膀的天使和精靈實在沒有想象力,沒有禽鳥和昆蟲的翅膀,便不能起飛了嗎?
現在我要教你另一種起飛的方式,那就是,關燈睡覺吧!在夢里,你有千百種方式可以起飛的。
晚安,也祝你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