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今天這個機會,我永遠也不會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是宋明。
城市生活越來越匆忙,別人為一間房屋四處奔波時,我已經幸運的成為了最先站穩腳跟的白領中年。我不在乎他們眼中的我是怎么樣,城市三環以內的房子,市中心高居六樓的辦公室,以及那賢惠大方的妻子,已經足以將他們踩在腳下。每天早晨,我會和妻子親切的輕吻額頭,輕聲道早安,她總是笑意盈盈的望著我,細若無骨的手指磨砂我的額頭,眉峰,或是唇角。我知道這個女人無比的依賴我,而我更是愛她愛到骨子里,我告訴她我可以為她奮不顧身,說這話的時候我閉著眼,和她一同陷在自己的溫柔里。
其實,我的腦海里想著另一個人。
張愛玲說過,人的一生注定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我瞇著眼,透過明朗的陽光看到,溫柔的歲月正在眼前。
而驚艷的時光?她逃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句再見竟成了永別……
五月十號上午,我坐在公司會議室里和員工們侃侃而談,為公司下一步的收購計劃進行最詳盡的策劃準備。
作為一個拿著普通本科畢業證的窮學生,在所謂的大城市里摸爬滾打數十年,才走上總監位置上,我知道這段過程有多么艱辛,所以我對自己也愈發嚴格。
可是這兩天,我一直在等那個電話,在嚴肅的會議中不停的摸索著口袋里的手機,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我的不對勁,可是他們不敢問。終于它響了,像一聲驚雷激蕩了我平靜如水的心湖。
“喂,先生您好。請問您認識程雪小姐么?我們查詢到她死前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您……喂?喂還在么?”話筒里的聲音涉山涉水到我身邊,而我,不愿意再聽一句。
程雪死了。
這個電話不是我要等的。
半個月前我還沉浸在她對我的主動聯系中,甚至設想著和她如何回想那段美麗的回憶,今天一個清冷的男聲告訴我,她死了。
連著一個禮拜,警察接二連三地來到我家里,我的妻子為他們泡上最好的龍井茶。用的是員工外出旅游時為我專門帶來的清泉水,不消片刻,熱水澆在茶葉上,滋滋作響。陶瓷茶具的縫隙間熱霧升騰,茶香縈縈繞繞,我真想立刻沉睡過去。
我的妻子真的是十分合格的夫人,恭謹有禮,大方謙和的女人總會使成功人士更受商界青睞,無數個商業聚會都依仗我的夫人使我更加出眾。曾經,我對她一見鐘情,她和程雪多么相像又多么不像啊。
想到程雪,我又無比的清醒。
您最后見她是什么時間?
五月八號下午。
約在哪里?
惜時咖啡廳。
你們談了什么?或者,程小姐找您有什么事情方便說下么?
她找我能有什么事?!我急得從我最愛的皮質沙發上跳起來,心里千般不滿。
我怎么能告訴他們,程雪是來找我重續前緣?而我,也想和她重溫舊夢。于是我瞞了妻子,與一個和她十分相像的女人開始了新的約會。
妻子擔心的坐過來,輕撫我的背脊,盡管她的手指輕到幾乎讓我感覺不到,我還是緊張的渾身不自在,甚至想要把那纖纖玉手猛地打開。
沒事,你們說,我出去買點菜。她聲音溫柔,永遠這么善解人意,卻不知道這給了我最響亮的耳光。
隨著門扣響的聲音消散,我計算著樓道的電梯大概幾分鐘可以穿越八樓到一樓,妻子也許已經走到空曠的廣場上,也許踏在滿地的樹影上,也許她還會抬頭望一眼我所在的某個窗口。
沒什么,老朋友敘舊罷了,同為男人,您覺得初戀會找我有什么事?我慢慢平靜下來,重新坐下來,裝作很自然的與對面的警察對視著,我甚至有點和他們對抗的意思,仿佛把程雪的死亡歸咎在這個男人身上。
哦?哦。他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坐在旁邊的小姑娘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微紅,頭更低了,快要貼在筆錄本上了。我反而覺得有些好笑,小姑娘也是涉世不深,不然怎么那么容易就羞了面頰。
警官,我和程雪不過是老同學,之前在學校里處過對象,現在她死了我也很意外,但是我真的沒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給你們。
說實話,面對他們,我有些不耐煩,程雪死了,等于我剛拾起來的夢就這樣碎了,與其讓我知道,還不如就這樣悄悄消失,也許我就不會再想起那段回憶。
我恨程雪,可是我也愛她。我和她這段不愛的愛情,可以調情,可以曖昧,卻永遠不能相愛。
PART2
悶熱的下午,五月份的天氣怎么就提前把六月的日光帶來了,赤裸裸的照著大地,土地滾燙,一陣陣焦黃氣息撲面而來。我走在校園的小道上,盡量躲著陽光,在一個又一個樹影間穿梭著。
圖書館出現在中興路盡頭,我不顧一切的扎頭進去,頓然涼爽了許多。
弟弟。我背著包走近汪言,他抬頭望我,卻沒有笑。
怎么了?斷掉的鋼筆在朱紅色的桌子上顯眼,看來弟弟心情不好絕對和它有關了。
聽著他斷斷續續的敘述,我望著身后第二排的那個男生,突然覺得這就是自己要尋找的白馬王子吧。他安靜的坐在那里,此刻是被一道題難住了么?不然為何秀氣的劍眉猝然皺在了一起?是心亂么,為何凌亂的發絲上掛著幾滴汗珠,似落非落?
我撕下最后一張便利貼,汪言不理解,為何我會笑得那么甜蜜。
你明天中午還來圖書館,好么?輕輕扣響他的桌子,我淺笑,這個男生呆頭呆腦的竟也可愛極了。他故作鎮靜的臉頰上為何會泛起一抹云霞,緋色朦朧。
可是,他沒來。
我等了好久,等到同學們一個個背著書包離開,圖書館阿姨揮舞著拖把開始清理一天累計下來的灰塵,我才發現,天色竟已經這樣晚了。
小姑娘,該回去啦。阿姨和藹的提醒我。
我點點頭,慌亂的收拾了自己零散的桌面,包括那根斷掉的鋼筆,一同放在書包的內層。
幾天后,汪言說不要我等了。
一個一面之緣的人有什么可掛念的。
我沒有反駁,只是一遍遍的查電腦:如何修復筆尖劈開的鋼筆?走進一家家文具店,買到合適的零件裝上去。
那天有陽光有微風,風里還有陣陣的月季花香,我坐在圖書館的201終于重重的舒了口氣。拿著嶄新如故的鋼筆,瞇著眼看它在陽光下折射的光,像一把鋒利的箭直接刺在窗臺上。
他的電話是這時打來的。
我看著界面上閃爍的未知號碼,鈴聲越來越急促,我激動的手快要抖起來。
喂?是他!我的心里仿佛一團一團的花都綻放了,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它們不顧時節不顧未來,只是盡力的開放著,鬧騰著,我的心都亂了。
你要怎樣才能把鋼筆還給我?!他就站在我對面了,語氣生硬,像極了一個奔赴刑場的戰士。
可是,我分明不是儈子手。
你猜?我傻笑著,風起了,樹上的楊樹毛毛紛紛揚揚的散落下來,在他的發間停住,我好想幫他捻下來。
你快還我!
這是我很重要的人送我的,你還我!
你看他,語氣生硬的像個鬧脾氣的小孩,我至始至終都沒有掏出來那支筆,只是說了一句話。
很輕,也許還沒傳到他的耳朵里便消散在熱騰騰的空氣里了。
我說:“我還你,你做我男朋友。”
你好,我叫程雪,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PART3
我醒了。
我坐起來,頭上豆大的汗珠浸濕了被褥,腳步聲戛然而止。我驚恐的瞪大雙眼,不顧一切的打開床頭燈,陡峭的光亮驟然灑在屋子里,通明透亮,這使我有一些安心。
妻子還在熟睡,她永遠都是一副優雅的模樣,無論是醒來還是睡著,溫婉的如同小說里的大家閨秀。她仿佛從來沒有任性的將腿或者胳膊伸到我的身上過,或者說,我們相敬如賓,愛情里總是缺少一些味道。
而剛剛,她的雙臂陡然搭在我的胸口,我是被這沉重的臂力悶醒的,喘不過氣。
我坐起來,腦子里一遍一遍的響著熟悉的腳步聲,是她么?或急或緩,或緊或漫,多像我們在林蔭下操場上追逐的踢踏聲。我懷疑的搖搖頭,越來越多的失眠簡直是一種折磨。
一周來,上門詢問的警察來了一波又一波,他們絞盡腦汁的詢問,恨不得將我和程雪的過去一點不剩的挖掘出來,老鼠掏洞般認真仔細。我看著他們的筆在本子上刷刷作響,仿佛認真聽課的學生般做著筆記,這讓我越來越沒了耐心。
程雪的照片你要看看么?你看,他們又裝作憐憫的模樣看著我,我需要這份同情么?死的人是程雪,為什么一直抓著我不放?我幾乎要吼出來,我想要大聲的斥責他們!
可是這些年積累的心理素質強迫我鎮定下來,我點點頭。
程雪很美,哪怕這張照片中她頭發凌亂的躺在茶幾旁,臉頰上明顯的紅痕看起來觸目驚心,她依舊很美。
我終于失聲痛哭。
她身上的裙子是我前幾天才送給她的。我悶聲說道,將照片恭敬的送還到警察手中。
那天之后我開始做噩夢,噩夢?不,應該是最美的夢。
明,你怎么了?妻子的聲音陡然在耳邊響起,我回頭,發現她睡眼惺忪的望著我。
她已經慢慢發現了我的不正常,我肯定,她心里有一百個疑惑想要問我,可是她的教養告訴她,要做個好妻子就要留給丈夫足夠的空間。
我知道她在忍。
我用平生最溫柔的話語安撫著她,讓她跌宕起伏的心慢慢平息下來,讓她永遠聽從我的指揮。女人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男人,而我,完美地利用了這個武器。
多么可笑,我從一開始就對她使用心計,她那退休法院院長的父親,以及溫柔儒雅的大學教授母親,他們的人脈足以讓我在P城站穩腳跟。
妻子漸入夢鄉,我聽著鐘表嘀嗒嘀嗒的走著,幾個小時后又是嶄新的一天。而我,對明天充滿了恐懼。
我多么擔心他會來,距離昭告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
PART3
他竟然沒有回答。
我有些生氣的跑開了,其實我的心里正撲通撲通跳,我多么期待又多么害怕他的答案,會是我想要的那一個答案么?
我開始不停的把玩那只鋼筆,我給它吸滿黑黑的墨水,將它揮灑在日記本上,寫滿了他的名字。我甚至覺得它某個掉漆的位置也可愛極了,不是有人說過么,不完美就是完美。
天啊,我這是魔怔了么?
你這是魔怔了吧?汪言又在調侃我,他放下包坐在我對面,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看,看得我臉頰發燙。
快喝,我專門去外邊給你買的。汪言推過來我最愛的果茶,眼神中滿是溫柔。
你才魔怔!我賭氣般打他,兩人鬧作一團,從小路鬧到小花園,他突然停了。
喏。汪言努努嘴。
我又看到他了,匆忙打發走汪言,我盡量平和自然的向他走去。
哎,好巧。我承認我的演技拙劣的很,甚至還不如現在大火的扣圖女王,可是我的笑容卻是真的,熱情的笑容像一把火,燎原之勢的撲向他。
他還是那樣冷漠,只點了點頭便繼續專研在書海里。
這個愣頭青,我暗笑,直接坐在他旁邊,他往右挪,我向右靠,他再挪,我再靠,終于右邊沒有一點空隙了,我暗暗得意。
你想怎么樣?冷冷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不怎樣。
為什么?我知道,他在問我為什么會喜歡他。
不為什么?感覺你懂么,這種感覺怎么會有答案!你是許仙,我就是白娘子,你是羅密歐,我就是朱麗葉!你是梁山伯,我就是祝英臺!愛情有什么原因?不都是緣分么,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不知道有緣千里來相會么?
終于笑了,他終于被我義憤填膺的告白逗笑了。
后來他無數次回憶起那時的我,總會摸摸我的頭笑道:你是個無恥的小怪獸。
對啊,所以他做了奧特曼。
多么幸福,我們一起漫步在湖邊,看柳枝搖擺著身子跳舞,我會脫了鞋跳進湖里,看他一臉驚恐的對我大聲訓斥,會爬上最高的建筑裝模作樣的賞日出,陽光漸漸隱沒在云層,最后的光圈浮在天邊向我們依依不舍的告別。
那時候啊,我以為我們可以走過畢業,走過結婚,甚至四世同堂的相伴到老,可是現實總會把夢想擊碎,碎片在地上躺著,沒人敢光腳踩過去。
他在準備考研,甚至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而我畢業的時光也越來越艱難。
媽媽再一次跟我提起汪言,其實我一直她和王阿姨的意思,汪言,可能更適合我的未來。
我知道,我和他也許走不下去了。
PART4
警察最后一次通知我去警局。
他坐在欄桿后面,我們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一扇小窗是溝通的通道。
說吧。我開門見山,眼前的男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他有很多話要講。
曾經在我和程雪的愛情里,他是最大的阻礙,永遠在我沒空陪伴程雪的時候,他貼心的送上一杯茶或者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