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北方的冬天,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白菜大概是最尋常、上座率最高的食物了。老人們習慣用“百菜不如白菜”來表達對它的獨寵,而手巧的廚娘們也仿佛每人都身懷絕技,將一顆水綠色白菜抱進廚房,眨眼間便會手腳麻利的端出一盤熱騰騰的美味。
白菜的美味,小時候的我是不懂的,因為覺得它過于寡淡。家里有一方菜窖,兩米深、三米長、一米寬,用石頭與紅磚砌筑而成,齊齊整整手感光滑,縫隙里因年月長久生長著暗綠色青苔。
我不太愿意到地窖里去,那里總是涼幽幽、黑乎乎,整個人的汗毛都會被那股氣息浸染而立。不過,也有好玩的事情,每次站在地窖里仰望窖口,就會看見無數細小的灰塵在斜進來的光線里翩翩而舞,自由而快樂。
白菜就儲藏在地窖里,和地瓜、馬鈴薯們在一起依偎。這堆白菜自地里拔出的最初是晾曬在陽臺、窗臺上的,幾天之后便會下窖儲藏,漫長的冬天,人們果腹全依賴它。
02
每近中午,我的任務便是爬梯子下窖去掏一顆白菜。我不太喜歡這個任務,但沒辦法,窖口狹小,而全家只有我的身形最細。
白菜進了廚房,就仿佛生活偶遇了喜事,瞬間便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陰天也暖,雪天也溫,整個身心都不自覺透著喜慶的躍躍欲試。
再也沒有比白菜更百搭更隨意更包容的食材了,它可炒可蒸可燉可腌,熟食生吃皆可,只要隨你心意,你大可變著花樣做出各種意外神奇的嘗試,端出各式誘人的美食。
不過普通人家哪來的神奇呢,飯桌上無非是家常菜。冬季,窗外冰天雪地,鵝毛大雪一場又一場,我們全家圍坐在炕桌前,享受的常常只是簡單的白菜燉粉條,或是白菜燉豆腐。
豆腐與白菜仿佛是最佳伴侶,無論是鮮豆腐還是凍豆腐,或者炸好的豆腐丸子,都可以丟進鍋里與白菜相互碰撞彼此浸沁,最終融合而成一盆熱騰騰香噴噴的大盆菜。
可小時候卻覺得,白菜豆腐有什么可吃的呢?不如幾塊五花肉或兩根雞腿來的誘人。白菜香終究是淡淡的,寡性的,而我更喜歡的卻是濃郁的發自肺腑期盼的肉香。
03
人這一輩子,性情要七輾八轉,而口味大概也要變上幾變。
曾經最喜歡熱鬧,哪里人多定要兩眼灼灼的硬擠上去扒開人群探個究竟,哪怕只是個無聊透頂的小情侶吵架場景也會隨著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得沒玩沒了。
曾經動不動就要鉆進火鍋店、燉魚館里,掏出人民幣換來一頓大快朵頤,吃到酣暢淋漓處絲毫顧不得頭發絲與身上濃濃的火鍋燉魚味兒。
曾經覺得這世間但凡是貴重的濃郁的喧囂的熱鬧的,便一定是極其好的,定是要掏心掏肺挖空心思日夜不寐去力爭得到的。
可兜兜轉轉,不知何時,我卻開始喜歡離群索居,厭惡重油葷腥,那些曾經最想得到的依然不屬于我,但卻沒有半分心思再去執著了。
就如同陽臺堆放的白菜,忽然間便仿佛成了我的心頭好,沒有絲毫預兆沒有半點風浪,一夜之間,就覺得白菜香勝過了肉湯的濃郁。
一碗軟糯純凈的白米粥,配上一碟干炒白菜,如此的普通尋常,吃著暖胃,聞著暖心,卻是再健康再令人猶然升起滿足感不過的了。
04
白菜并排擺放在陽臺,將其中一兩顆單挑出來,去掉干枯雜葉,留下淺褐色的根須,端放進盛滿水的盤子內,只根須沒入水中,幾天之后,這顆白菜便卓然的水靈,吃起來愈加的清脆。
生起白菜還猶嫌不足,將一顆顆老蔥栽進盛滿土的泡沫箱子內,每周澆水,放在背陰處,十日左右,新鮮的蔥葉便會生長出來,風味自然也別有不同。
我將一箱子老蔥放在了樓道之中,每日會去觀望,有些心急。終于一日,這些蔥變得水靈嬌嫩,卻忽然發現有兩顆已經提前被人偷剪過了。
大概是哪位高鄰發現了我的秘密,居然也非常有興趣,于是做了一回試吃客。我內心是十分歡喜的,總覺得是遇到了知音,竟一味的想尋覓這位高鄰,但那人卻再沒前來試吃過,我也只能獨自品嘗勞動成果。
冬日天光短暫,時光卻也漫長,除了水培蔬菜,我也養了幾盆花。其中有一盆小玫瑰,自花卉市場買回之后便鬧了兩次紅蜘蛛病,花朵葉子掉了個干凈,光桿也漸漸枯萎了,若是能發出呼喊,想必美艷潑辣的玫瑰定是要怒目圓睜對著我罵娘的,“不會養我,干嘛買我?!你這個負心人!”
我自覺有愧,掩面買來小瓶農藥救治它,慢慢的,小花盆里居然枯木逢春,得意洋洋的長出一根根綠色的新枝杈,愈來愈旺盛,望過去,窗外雪景,窗臺嬌綠,竟是不分伯仲的美好。
05
在小玫瑰身邊翻書讀起古詩詞,讀到蘇軾,他捋著胡須晃著頭說,“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是清歡啊,我的白菜青蔥小玫瑰是,他的蓼茸蒿筍小乳花也是,人間最有味道的不是大喜大悲,亦不是大魚大肉,而正是白日天光圍爐夜色里升騰起的淡淡的享受與歡愉。
凡事清淡便可悠遠,悠遠便可自然,自然便可靜意,靜意便可平安。而又知平安是福,那么清歡也便是我們的福氣了。
冬至之后,蒙著毯子午睡,醒來便見天色將晚。于是燒開一壺滾燙的白開水,將春天在野地采摘晾曬收集而來的蒲公英挑出幾根放進茶盞,入水化開,在清亮透明的茶色中想起明日、明日、再明日之事,只覺得內心盈盈,不失希望。
多年來,我們不得已的勞碌奔波輾轉,等風等愛等錢財,但愿我們都不要忘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祝你好,也愿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