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十八歲時嫁進了門,那時爺爺八歲,我親爺爺才四歲。
大媳婦小丈夫的婚姻,自然是奶奶對爺爺的照顧無比細微。這里不僅有一份姐弟的情誼,似乎還摻雜著母子的情份。
自嫁過來后,奶奶除了二日回門,便很少回娘家了。
不僅因為相距幾十里路遠,家貧沒有車馬相送,奶奶一雙小腳自然是走不了那么遠的路。更是娘家的嫂嫂無比的不待見,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的老往娘家跑的理。
奶奶也是那種癡心癡意心思單純的人。既然拜了堂成了親,便一輩子是這家的人,一心一意的為爺爺為這個家操持著。
她的一雙小小的金蓮,走起路來雖然如風擺楊柳凌波微步般好看,但卻實在是中看不中用的。
不能下地干活不能拋頭露面,但是操持家務卻也是一把好手。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長得參天的茂盛,分外蔥蘢,遮天蔽日般的伸展了大半個院子。日里奶奶便在梧桐樹下嗡嗡的紡線,織布,挑染,裁衣。兄弟二人便在旁邊嬉戲玩鬧。
雖然生在農村,奶奶素日里卻極愛干凈。總喜歡著一身月白的衣褲忙來忙去。又恰是青春的年歲,芳華正盛,眉目若剪卻秋水般脈脈含情,風姿更是如蓮般的雅潤清寧,形動處如嬌花照水樣令人生憐。
爺爺雖然不通男女之事,但是也是懂得何為美麗明妍。
總是聽人說這翩然若蝶的姐姐是自己的媳婦,竟然也是有些許的暗暗自得。更是與奶奶朝夕相伴,形影相攜,越發的親近了。
太奶奶因為沒有女兒,又喜愛奶奶的為人與品性。再不似別的婆婆那樣挑剔刻薄,竟當自己親生的一般疼愛。
生活雖然清貧,到底還是歡笑更多。
爺爺長到了十六歲,他們便結成了真正的連理枝。
太奶奶更是開始歡天喜地的期盼著一朝含飴弄孫,享盡天倫了。
可是,偏偏奶奶的肚子就是沒有預期的鼓起來。一年,兩年,三年,就有多事的人開始閑話淡說了。
什么只看著成子家的媳婦樣貌好看沒用,最終也是一只不下蛋的雞;什么成子家祖上沒積德,活該了絕了后…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可是句句戳心窩子呀,令人聽了倍加生氣。
這太奶奶的臉色話說著也就如被秋霜打過般的陰沉寒瑟起來。
那時終究是講究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面對婆婆的冷若冰霜的面色,公公的長吁短嘆,村人的指指戳戳,奶奶倍覺羞愧難當。
每日斂眉低首的勞作,不多說一句話,也不跨出院門半步,只是遠遠且怯懦的逃避。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面對這樣不堪的現實又當如何呢?
痛恨著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她日里坐擁愁城,午夜夢回淚濕枕畔。人枯瘦的如弱柳一般輕盈,似乎風一吹便隨了風去。
爺爺那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不在乎什么兒女繞膝的歡笑,只想著二人朝朝暮暮的相守。
夜里他擁著奶奶瘦削的肩膀:“姐姐,你看你現在都瘦成什么樣子了,很快就可以當畫掛墻上了。不就是個孩子嘛,有與沒有又有什么?只要我們在一起好好的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成弟,話是可以這樣說,可是世人又怎么看我呢?我活了二十多年自認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怎么上天就這樣的懲罰我呀?”
“他們只管說他們的去,你就別聽好了。我們的生活難道還被外人都攪了不成?”
“外人的閑話也許可以不聽,可是你看娘的臉色現在陰沉的要下雨了,終究還是我辱沒了家門呀。”
“我不許你胡思亂想,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娘只是在為我們著急,你知道她是最喜歡你的。放心,我們一定會得償所愿的。”
“但愿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家人也不容我了,也許我就真的走到盡頭了…”話未說完也是哽咽起來。
爺爺緊緊抱著奶奶生怕她真的哪一刻就羽化成仙了…
時光清寂,一季的花開接了又一季的花落。我的親爺爺也已然是青蔥少年,話說也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了。
農村的婚嫁就是如此的簡單,媒人牽線,八字相合,也就可以訂婚成婚了。
我的親爺爺奶奶也是這樣的跳不出俗套,雙方父母同意,下了聘禮,也就成就一樁姻緣了。
他們成親后沒兩個月,奶奶就爆出喜訊:懷孕了。
這一時間家人是歡喜異常,那溢于言表的喜悅不亞于過大年,終于盼到了這夢寐的喜訊。終于老李家家門有后了。
轉過年來,奶奶便生了我爸。畢竟這是李家的長孫,在太爺爺太奶奶的主持下,把我父親過繼給大伯,長子長孫才會繼續光耀門楣呀。
我的親奶奶原本也有些不太情愿。但是念及大嫂一向待她如親姐妹,又同住在一起,不過是這屋抱到那屋,便也是慨然同意了。
沒有經歷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痛苦,奶奶就成為了人母。這一份的意外之喜,令她格外的珍惜。從此,父親的吃喝拉撒,一哭一笑,一饑一飽,沒有不扯著奶奶的心的。
那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給予了無比的寵愛還覺的不夠。
一家人的生活因為父親的降生,重新又有了歡聲笑語。
接下來我的大姑,二叔,小姑相繼出生。老屋終究也是裝不下如此多的人口,太爺爺太奶奶便傾其所有又在老屋的隔壁蓋了一個新的四合院。當然是我的親爺爺他們搬過去住,爺爺奶奶依然住在老屋。
人老了畢竟經不起太多的折騰,沒過幾年太爺爺太奶奶相繼去世。
而爺爺也就理所應當的擔當起一大家子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畢竟長兄如父也就如此了。
兄弟兩個早年都是拜了師傅正經學過木匠這一行的。不管到什么時候手藝人終究還是有口飯吃的。
那一日,兄弟兩個原本是一起去十里外的一戶人家做工。只因為,一大早奶奶莫名的發燒,直燒得人也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飄飄悠悠,仿佛在云間漫步。
爺爺只能留下來照顧奶奶,而親爺爺便獨自一人前往。
中午時分,募然下起雨來。這夏天的雨總是來勢洶洶,裹著風挾著雷,一時間竟然是天地茫茫,夜瞬間降臨了。
仿佛是誰不開心撕裂了云端,那雨就如傾倒般的下來,很快就溝滿壕平了。
看著門外絲毫沒有停歇跡象的雨,爺爺也是有點擔心自己的兄弟,晚些時候該如何歸家。
驟雨總是這樣不會太長久。終于,雨初霽,天色放晴,一輪彩虹鮮亮亮的掛在天際,說不出的美麗與魅惑。
而奶奶的高燒也因為爺爺的悉心照料如這驟雨般急急的退去了。
傍晚時分,同村的人急急送來了噩耗。幾里外歸家的橋被山洪沖毀了,而我的親爺爺因為剛剛走到橋中央,也被滾滾的洪水淹沒了沖走了。
那一夜村里的人都被發動起來,沿著河岸一路找尋,卻是一無所獲。
而我的親奶奶自得了訊息后就一直呆坐在那里,癡了一般,也是無淚無話。奶奶的心也是深深的疼痛,這可是自己一直從小帶大的弟弟,除卻了沒有血緣,竟是比親生的更親厚。
她在心里祈禱,若弟弟可以回來,即使折了她的壽她都是愿意的。
幾日的尋找仍然是一無所獲。有人說是被河水沖到海里去了,因為這條河距離入海口也不過百十里地。也有人說或許尸首被埋在了淤泥里,沉在了河底。到底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樁還有些許期盼的公案。
我的親奶奶自那夜后人就癡了一般,有時笑有時哭,更多的時候是自言自語的一個人獨處。大夫說是被痰迷了心竅,這一迷也就是幾十年,再沒清醒過。
不管經歷多少苦難,生活依然要繼續下去。奶奶就成了幾個孩子的親娘,為他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她總是微笑著面對孩子們,從不說一句辛苦的話。
她始終相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俗話說的好: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會有它最好的結果,你只需等待。
孩子們在歲月里歷練,在時光中成長。父親繼承了爺爺的事業也做了一名木匠;二叔人聰明愛學習一舉高中在城里安了家;大姑姑嫁到了鄰村,姑父也是一個過日子的好手;小姑姑在外打工與她的同事喜結連理,在城關落了戶。
孩子們都算有了自己的滿意的歸宿。爺爺奶奶也已經霜染了鬢發,人生也如一輪夕陽是遲暮的顏色了。
爺爺再也拿不動刨子掄不起錘子,日里養養花,遛遛鳥,過的也是閑適自在。
奶奶依然喜歡月白色的衣服,她說這顏色素凈,讓人穿在身上都感覺平靜淡然。
白天陽光燦爛里,她跟爺爺兩個人整理一下薔薇的藤條,修剪一下月季的枝葉,為芍藥松松土,給牡丹澆澆水,總是忙得不亦樂乎。看著那在花間如蜂蝶忙碌的二人,總是會感覺日子是豐盈的充實的。
爺爺有一缸最心愛的花,尤其珍惜厚愛。
那時并不知有蓮,只知道爺爺稱做為芙蕖。圓圓的青綠的葉子靜靜的貼著水面,偶有水珠在上面如珠玉般的滾來滾去,總是不散,煞是好看。水里幾尾紅色黑色青色的游魚,時時的吐出一個個水泡,在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細嫩的花莖破水而出的時候,爺爺便再也不讓人靠近,怕濁氣污了那皎白的花開。細細馥郁的似有似無的花香襲來,也是幾欲令人沉醉。只是,爺爺還是不滿意那花朵的大小與顏色,繼續埋在一堆書中找改進的方法。
奶奶的八十大壽全家人都齊齊的趕回來祝賀。
那一日,奶奶一如往昔的一襲月白色的衣衫,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挽了發髻在腦后。她的面色一向如朗月般的明凈,眸光粼粼,竟然也不比青春的笑靨遜色多少。
兒孫們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話說完。爺爺開了口:“姐姐,我研究了幾年就想在你八十歲時送你這份禮物,跟我來看看吧。”
眾人簇擁著奶奶在那一片姹紫嫣紅的花開間停駐,在花開處不知何時被遮了簾布。爺爺把簾布一撤,眾人立即一片唏噓聲。
卻原來在那碧綠的蓮葉間,幾只高高探出水面的花莖綻放著大如瓷碗的白色蓮花。
那白色是通透的飽含了滿滿的水色,金黃色的花蕊毛茸茸的在花間輕顫,馨香清透。有風拂過,花朵輕輕搖曳,若仙子凌波,看得眾人一時竟然呆住了,這天底下還有如此好看的花朵,除了好字其他竟然想不到第二個字可以表達。
爺爺也是深情款款:“這就是我要送你的生日禮物,你喜歡嗎?這一生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在我心里你就是這白蓮花,天下無雙。今天是你八十歲的生日,我想還陪你過下一個八十年,你愿意嗎?”
奶奶笑了,笑出了眼淚,一句話不曾說,卻已經在眼波盈盈處訴說了無數。
那娉婷的白蓮搖曳在風中,搖曳在爺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