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巷的禮帽

先生,無論如何請允許我打擾您。能否請您告訴我這兒是南瓜巷嗎?什么?你竟然沒有印象?您不記得右手邊的柏油馬路曾是貝爾先生的家嗎?您不認識貝爾先生?那么,您總該聽說過貝爾先生的南瓜田吧?您看,就在那一片堆砌著殘破石板、細沙石塊、瀝青碎屑和枯枝敗葉的空地,那兒曾經有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南瓜田,你沒有聽過哪怕一點兒故事嗎?我很抱歉,先生。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差錯嗎?可是一定有的,先生,貝爾先生曾經就在這兒。可能,也許在離這兒不太遠的地方,一定就在這附近。記憶的永恒不可能像凡人的軀殼迷失得那樣快。

我還小的時候,貝爾先生就在培育這一片南瓜田了,它太完美了,先生。

您看,用您的想象力看看,就在這樣的季節,麥子的金黃,不,比麥子還耀眼。您看,那一堆枯枝敗葉摞起的小丘,多像當年茅舍一樣的干草垛,貝爾先生的寵物狗,啊,它叫埃爾溫,它總愛躺在干草垛上打盹——天知道它是怎么跳上去的。先生,您看這藍天,今天多么適合讓想象力乘著回憶的翅膀飛翔啊。

右手邊10英尺的遠方,您看吶,依稀可見烏鴉在稻草人的肩上踩著小心的敬意。那個稻草人是在12年前完成的,說來慚愧,那時候他的幫手是個沒什么用的小姑娘(我到現在都不明白貝爾先生為什么收留她),艾爾那時候還很矮小——盡管她現在也不高——完全夠不著稻草人最低矮的衣角。艾爾干巴巴地望著貝爾先生和他尚未完成的稻草人,那個她完全進入不了的巨大的世界,悶悶不樂。

貝爾先生專注地從早忙活到晚,看著自己的杰作滿意地微笑,太陽快落山時才想起身旁沮喪的艾爾。貝爾先生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小艾爾,你只要幫我拿著草繩和舊桌布就很好啦。”艾爾很不甘心,站在原地不動卻不搭理他。貝爾先生半蹲在她面前,注視著她的眼睛說:“艾爾以后一定能自己完成一個漂亮的稻草人。”艾爾只顧低著頭不看他說:“我只想和貝爾先生一起扎一個稻草人……”艾爾的聲音那么小,她自己都不一定聽得到。“好。”貝爾先生溫柔地笑了。

那一天完全看不到太陽之后,連一點兒余暉也看不到的時候,貝爾先生一把火燒掉了那個完成了的稻草人。他們靜靜地看著火光跳躍直到星火完全熄滅,期間沒有一句對話產生。貝爾先生牽著她小小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禾桿灰燼的氣味彌漫不到的他們的小屋。在艾爾的記憶里,那個稻草人是屹立在火刑架上的伊卡洛斯,是周身包裹著火焰的赫淮斯托斯,它高傲地跳著神秘儀式的葬舞。艾爾覺得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火焰。她說貝爾先生是一個魔法師,她是貝爾先生的學徒,是的,魔法師的學徒。

先生,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您問的是那片南瓜田嗎?那一夜的火可沒有燒著貝爾先生心愛的南瓜藤蔓。它們在第二天的晨光下閃爍著清亮的露珠,一如既往的馨香。艾爾就種不出那樣碩大甜美的南瓜,南瓜巷的其他居民也種不出像貝爾先生親自種下的那么好的南瓜,您看,就像您左手邊那堆廢棄物露出的那一匹木馬那么大的南瓜。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什么?不,我不介意您打斷我。您現在可看不到那樣的南瓜啦,先生。您看不到的,您沒有南瓜巷的回憶。

唉,那邊斷了一腳的木架讓我想起了貝爾先生的搖椅。他閑暇的午后總是躺在屋外的那張搖椅上度過。屋檐不會剛好蓋在他頭上,陽光太過強烈的時候,貝爾先生常常把看了一半的書直接蓋在臉上睡去。您也覺得這個喜好不太妙嗎?先生,你說下雨的日子?艾爾會在他身邊撐著一把大傘。有一次貝爾先生發現了大發雷霆,還數落她多管閑事。就連她給他蓋上薄毯子,幫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或是為他換上溫熱的茶都要責怪一遍。您說艾爾嗎?那姑娘還是老樣子,面無表情地做著她要做的事兒。艾爾說她喜歡聽雨水低落在傘上的聲音。您說的沒錯,先生,她是有那么點兒古怪。漸漸的貝爾先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管她,有時候還能在書下看到他還未睡著的微笑。

您說萬圣節?我知道您想問什么了,先生。南瓜巷的萬圣節簡直就是貝爾先生的魔法世界。他不僅會分享他一年里最好的南瓜,還會親自為人們雕刻各式各樣的南瓜燈。貝爾先生會把他最滿意的南瓜雕刻擺在籬墻外,給那個南瓜戴上一頂紫色的巫師帽,向賓客表示友好的歡迎。帶著紫色禮帽的南瓜在賓客前來之時會跳著滑稽的舞,逗得居民們樂呵呵的,貝爾先生說他的魔法是給不快樂的人們帶來歡樂。艾爾總也學不會貝爾先生絕妙的種南瓜技術,卻有著一手雕刻神奇南瓜的精湛本領,每年都為貝爾先生分擔了不少活兒。只有這時候貝爾先生才夸她有那么點用處。

南瓜巷的居民每到萬圣夜總會扮成各種鬼怪來貝爾先生家討要糖果,當然他們抱回他的糖果和手制南瓜燈之后,都會偷偷地在貝爾先生家的院子里堆滿謝禮。艾爾在每年的萬圣節前夜都感到,來取南瓜燈的人群中夾雜著不同于凡人的善意的幽靈,她長時間地處理那些送給貝爾先生的禮物也感覺到不可能出自于人類之手的作品。艾爾從未想去滿足自己關于這類問題的好奇心,貝爾先生讀懂她少數幾次有那么點想開口過問的目光之后,也只報以不置可否地微笑。

先生,您在聽嗎?先生您看上去可比我年長多了,或者您興許已有個像我一般大的孩兒,您竟然沒有萬圣節的這一段記憶嗎?您說您是去年才搬到這兒來的?那沒有回憶也不奇怪了,恕我冒昧,先生。您若是南瓜巷兒時的居民,怎會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記憶呢?

貝爾先生逝世前一年,他帶回了埃爾溫。埃爾溫不愛在屋里待著,它長時間地趴在南瓜田里。對的,先生,你還記的,埃爾溫最喜歡躺在干草垛上。最后的那一年貝爾先生的脾氣特別差。他更加頻繁地責備艾爾的沒什么用處,絕對不吃她糟糕的廚藝產生的任何食物,不給她講他書里喜歡的章節,時常當她不存在。

艾爾在最沮喪的時候曾偷偷地抱著貝爾先生的禮帽,她覺得自己消失了比較好,她也想使用能讓不快樂的人快樂的魔法。她想到把自己化為一團火焰,像十幾年前貝爾先生對稻草人做的那樣。可是她沒有做到,她依然好好的,貝爾先生依然頻繁發脾氣。

那一次,貝爾先生知道了艾爾的想法,反常地沒有生氣。貝爾先生為艾爾盛了最后一碗南瓜粥,把那頂紫色的巫師帽丟給她說:“你走吧,離開我,艾爾。我總會遠去的,你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您感到故事快要結束了嗎?先生。或許是吧,或許會一直繼續。您問貝爾先生后來怎樣了?我說他知道自己即將辭世,不想讓艾爾知道并在打發走艾爾的那一夜和那些每年都來拜訪他的善意的幽靈一起離開了,您會相信嗎?您問艾爾后來怎樣了?她一生都在找他。她在戴起貝爾先生的那頂紫色禮帽之后就知道了,她是魔法師的學徒,貝爾先生是真正的魔法師。貝爾先生的愿望是給人們帶來溫暖和快樂,而沒有人會一直真正的快樂,所以每一年他的魔法都能奏效。您說艾爾學會了魔法嗎?你猜的沒錯,她學不會貝爾先生的魔法。她只想讓貝爾先生感到歡樂,而這些年來貝爾先生一直都很快樂。

先生,你問的是我頭上這頂古怪的紫色巫師帽嗎?是的,先生,我就是艾爾,我身旁的狗就是埃爾溫。這一年的南瓜巷已是廢棄的石板和瀝青碎屑,下一年的南瓜巷也許連友善的幽靈們也將遺忘。請您放松那顫抖的雙手吧,先生。我們最后的時光都徘徊在回憶里。

是的,先生,今夜是萬圣節前夕。我們一生都在尋找貝爾先生。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