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曉國是個糕點師傅。
? 從前旁人不理解,說他做蛋糕有什么出息,牛曉國只笑笑,一門心思地在做蛋糕,優質的水和面,新鮮的雞蛋,恰到好處的手勁兒,拿捏到位。摩羯座,有點軸,倒也讓他做出了一點名堂。
? 有人說吃他的蛋糕,會想起去年春天剛盛開的花,小蜜蜂嗡嗡采蜜忙,蠢蠢欲動。
? 牛曉國撓撓頭,好像是做餿了。
? 在這個不大的城市里,肯潛下心做蛋糕的人也不多。牛曉國的蛋糕,十里八鄉都喜歡,每天都有人慕名前來,外送的訂單也雪片般飛入。
? 牛曉國有個小心思,不讓別人知道。他每個月的第24天會單獨精心制作一份最滿意的蛋糕,送給住在十幾里外的李蘭英。
? 跟著蛋糕一起送過去的,往往會有一些秘密的信件和資料。
? 或者說,情報。
? 牛曉國是組織在這個城市的總聯絡人,李蘭英是他的其中一個線人。組織每每通過這類方式交換情報信息,借此打擊敵人在該市的武裝力量。
? 送蛋糕的偽裝法子是牛曉國想出來的,他從小喜歡美食,對這玩意兒得心應手。而且蛋糕不分階級,人人喜歡,方便他進行情報收集。
? 他可以很輕易的知道埋在這個小城下的秘密,副縣長家里的小男孩到底是姓啥,孫寡婦家的狗半夜為什么總叫喚,王二哥喜歡背著媳婦兒跟著張三哥喝小酒…這些故事都爛在了牛曉國的肚子里。
? 送蛋糕的日子也是牛曉國定的,這是他的另一個小心思。因為他知道,每個月這天送,那到了李蘭英生日那天就總能吃到他親手做的蛋糕了。
? 革命工作,也需要偶爾浪漫一下。
? 牛曉國喜歡李蘭英,這連李蘭英也不知道,每個月收蛋糕,也許她只是當成一項任務去完成。
? 她甚至沒注意過,每年她生日那天收到的蛋糕會和以往不同,那上面會有牛曉國用成色最好的鮮奶油寫出來的“生日快樂”。
? 牛曉國也從來不提起,一來公私必須分明,二來革命歲月,刀口上舔血,誰都不會輕易說未來。
? 哪怕只是升華一下革命情誼。
? 其實牛曉國也不是沒想過這事兒,他甚至覺得他倆挺靠譜,同為革命戰友,一起經歷過歲月洗禮,沒什么道理不能在設想中的將來共同建設新一代。
? “我倆生日還離得那么近呢!”也不知道他哪找來的奇怪理由。
? 牛曉國很多次從夢中笑醒,在夢里面他和李蘭英已經生了三個大胖小子了。
? 但是牛曉國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得等大業完成,得等到嶺上開滿映山紅,等到風吹稻花香兩岸。
? 他們就這樣秘密工作了六年。
? 革命形勢一片紅火,牛曉國覺得,心心念念的日子,快來了。
? 又是一個24號,那天的情報好像不太尋常,牛曉國翻閱著近期的資料,能感受到文字帶來的緊張感。敵人在做最后的負隅頑抗,狗急跳墻,這個時間的安全形勢極其不穩定。
? 果不其然,敵人似乎知道了他們的存在,準備在當天的午夜發動最后的奇襲,搗毀情報據點,這個讓他們受了許多苦楚和失敗羞辱的地方,他們決定進行大掃蕩來泄憤。
? 上一級預先得知了消息,安排了車輛命令他們撤退,牛曉國事先通知了所有的暗線,讓他們做好準備,在預定的地方匯合,一同撤回后方。
? 所有人都來了,除了李蘭英。
? 牛曉國心里直突突,想著媽的千萬不要給我出事,你他娘的倒是快來啊!
? 預定的撤退時間就要到了,還是差一個人。
? 牛曉國跳下車,我去找她,你們先走。
? 有人不同意,說你是頭兒,大局為重,蘭英同志就算出了意外,也一定是帶著對革命的一腔……
? 話沒說完就被牛曉國撂翻,去你姥姥的意外,我是頭兒,我允許她出事兒了嗎?!
? 牛曉國扭頭就走,只甩下一句話,我接到她就回去。
? 他再也沒回去。
? 牛曉國趕到李蘭英的家里時,并沒有找到人,只剩一片廢墟。
? 他又趕往自己的蛋糕店,仍舊是什么也沒有。做蛋糕的模具被扔的到處都是,面粉和調料灑滿了一地。那些人當然是不解恨的,臨走前還順手放了把大火,多好的東西,都燒沒了。
? 牛曉國并不打算出城,現在各個街口盤查森嚴,貿然出城無異于自投羅網。
? 而且他沒找到李蘭英。
? 面對著那些殘垣敗瓦,牛曉國攥緊了拳頭,沒說一句話。
? 他決定在這里等待那個人。
? 躲過敵軍的搜捕著實花費了牛曉國不少的功夫,躺在死人堆里冒充死尸,躲在酸臭的泔水里,藏在亂葬崗中……牛曉國一邊小心的躲避盤查,一邊不死心的尋找李蘭英,受了不少苦。
? 好在不久之后就傳來了敵軍投降的消息,他就這樣等著,等到了敵人撤退,等到了萬物復蘇,等到了山花爛漫。
? 但還是沒等到李蘭英。
? 牛曉國又做起了蛋糕,熟悉他的老食客也常常來,卻都說,牛師傅的蛋糕,好像缺了點味道,又多了點別的味道。
? 像花兒沒有了花蜜,蜜蜂飛走了,嗡嗡嗡嗡,風吹動著花朵很眷戀,蜂兒已遠去。
? 又過去了五年。
? 牛曉國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當再次看到李蘭英的時候,他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什么樣的表情,發什么樣的瘋。
? 也想過,如果再也見不到李蘭英,他該怎么辦。
? 其實也能習慣一個人生活。
? 唯獨沒想到,真正遇上了,原來會是那么平靜。
? 牛曉國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是他日夜念想著的臉。
?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往日設想的話語,那些動人的詩,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 “好久不見。”他說。
? 李蘭英很好,應該是說非常好。穿著當時最流行的漂亮衣服,化著淡淡的妝,笑起來,整個世界都是暖的。
? 美極了,牛曉國心想。
? 原來那天李蘭英沒有跟上大部隊,住在她家隔壁追了她兩年的潘小偉要帶她遠走高飛,你是風兒我是沙。
? 潘小偉家里很有錢,財大,還器粗。
? 李蘭英沒有多猶豫就答應了,革命事業固然重要,但是提前步入小康社會為革命事業添磚加瓦也是刻不容緩的。
? 她也考慮過會不會給組織的撤退惹麻煩,又想到組織以大局為重,個別人的缺席不會影響計劃,也就心安理得了。畢竟沒有人會傻到不要命了去等一個人。
? 沒過多久她就嫁給了潘小偉,還生了大胖小子。
? 三個。
? 看著李蘭英得意洋洋的曬娃,牛曉國感覺自己就是個傻逼。
? 他點了一支煙,嘬了幾口,太猛,嗆得直咳嗽。
? 他本來是不怎么抽煙的。
? 牛曉國心想,你他媽說話啊牛曉國,你哼哧哼哧在這抽煙,屁都不放一個算啥?
? 說啊,說恭喜你啦,喲這幾個娃娃真俊啊有我當年的風范,哈哈還是更像你啦。
? 怎么說不出口呢。
? 好像胸口有點疼。
? 后來牛曉國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的事沒有什么理所當然。做的蛋糕再好吃,也不能保證人人都對它愛不釋手;付出再多的心血和感情,把自己感動的一塌糊涂涕淚橫流,看你自己演的戲的,也只有你自己。
? 這是喜歡,或者愛嗎?這什么都不是。你們在兩個不同的宇宙,行走在兩條不同的人行道。她流的眼淚不會化成你清晨窗前的雨,你絞盡腦汁寫下的詩句也不是日夜陪伴她的歌。
? 你天天月月年年做出美味蛋糕祝她生日快樂,卻沒想過她可能并不愛吃蛋糕。
? 到頭來,還是自己騙自己。
? 白忙一場,怒其不爭。
? 所以牛曉國還能說什么呢,他什么話都說不出。
? 他也再聽不到李蘭英說了什么,直到她索然無味的起身說要走,牛曉國才恍惚中站起身。
? 突然間他讓李蘭英等一等,說得很大聲。
? 李蘭英好像有些被嚇到,她回過身,看著穿著沾滿面粉和調料的圍裙的牛曉國。
? 牛曉國的喉頭在顫動,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多到時光盛不滿。
? 他一眼瞥過掛在墻上老舊的掛歷,苦笑了一聲。
? “生日快樂”。